另外,经注之义理,也多为哲学科所忽略。哲学史之研究经注,有以王弼《易》注,何晏《论语集注》言玄学,以朱子《四书章句集注》言理学。经学之所以为经学,正以其历代注疏,以成一代之学风。而注疏之最重者,是汉人的解经。当冯友兰以“哲学”去对接传统“义理之学”的时候,由于继承清朝一部分学者对“义理之学”的狭隘化理解,专重于宋学之“义理”,而忽略了汉学之“义理”。 清代汉宋之争,对“汉”、“宋”的理解有两个层次。一是以汉代经注为汉学,宋明学术为宋学,如《四库总目提要》之经部总序云:“自汉京以后垂二千年,儒者沿波,学凡六变……要其归宿,则不过汉学、宋学两家互为胜负。”(《四库全书总目》,第1页)二是以清人研究汉唐经注为汉学,清人研究宋明义理为宋学。而特地标举“义理之学”为名,与“考据之学”相对应的,正是清代学者的宋学、汉学研究。在冯友兰的《中国哲学史》中,我们可以非常明显地看出,他所谓的以西方“哲学”去对接的传统“义理之学”,正是相当于清代学者所言的“宋学”,即清代学者对宋明理学的研究。这样一来,便不自觉地认为汉代经学是没有“义理”的,从而不再考虑以“哲学”方式去解释汉人经注的可能性。 但事实上,到了晚清,出现了主张“汉宋兼采”一派,代表人物是陈沣,他有感于清代治经不重义理的学风,着意于发掘汉儒经注的义理。清代汉学确实主要成就在于训诂考据,而汉儒之学问绝非如此。陈沣有云: 今人言汉儒之学,乃指其训诂之学耳。其实,汉儒义理之明、德行之高,皆不亚于宋儒。(《陈沣集》,第448页)陈沣的《汉儒通义》正是从汉儒经注中整理出“义理”,其书序云: 汉儒说经,释训诂、明义理,无所偏尚……沣以为汉儒义理之说,醇实精博,盖圣人之微言大义,往往而在,不可忽也。(同上,第115页)陈沣仿《白虎通》、《近思录》之例,按照“天”、“地”、“阴阳”、“道”、“理”、“心”、“性”等义理主题采摭汉儒经说。其书最大的价值,就是提示这样一个事实:即便以宋儒的“义理”为标准,汉儒的注经之书,也并非只是文字训诂,而是有汉人的义理存焉。钱穆评论此书曰:“排比众说,不欲讲家法而但求通义,其意虽是,而于两汉四百年诸儒,流变派别,因亦无所发明。”(钱穆,第663页)其说之意在于,《汉儒通义》只是提炼出一些主题,排比经注中只言片语所表现的义理,而未能通过两汉经学的家法,求各家法之义理与流变。钱氏之说极是。若以义理言之,则汉世立学之三家《诗》,尤其是《齐诗》,其义理固不可忽视,清世如陈乔枞的《齐诗遗说考》,迮鹤寿之《齐诗翼氏学》,都已经为《齐诗》现存文献的研究做了整理工作,民国邵瑞彭的《齐诗钤》更是研究《齐诗》义理的必要参考。又如何休《春秋公羊传解诂》之思想,郑玄群经注中之历史哲学,都不能说没有“义理”。而对这些义理的“哲学”解释,完全可以构成“哲学史”的一个组成部分。陈沣评论晚清认为汉儒经注无义理者云: 近人谓宋儒讲义理,讥汉儒不讲义理,此未见汉、宋人书者也。宋人有文集,有语录;汉人不但无语录,并无文集,其讲义理,惟注经耳。且汉人注经谨严简约,无自发议论溢出经文之外,如宋人说经者也。即令有一二篇传于世,亦如郑康成《戒子书》耳。无学之人不知汉、宋时代不同,但以宋儒多讲道学之语,而汉儒无之,遂以为汉儒不识义理,此不通之极也。(《陈沣集》,第450页)现代哲学科的构建,重宋人之经说,而弃汉儒之经注,正如陈沣所讥也。哲学学科对经学的忽视,使汉人经注的义理,同样被排除出学科研究之外。 以今人眼光观之,传统学术中的义理之学,确实是中国思想史中最有活力的部分,以哲学学科接舶义理之学,不失为整理传统学术的最好途径。而这种新的学科构建,应该极尽所能地从内部而非外部的眼光看传统,使之建立在传统学术的核心与本源的基础之上。而五四新文化运动对传统学术的态度,影响到现代学科的构建,在哲学学科中的表现,莫过于孔子与五经的分离,使其排除了大部分的经传注疏。 “中国哲学”学科建立至今,已有百载。前几年关于“中国哲学合法性”问题的讨论,正是对这一学科的百年历史进行反思。借助西方的“哲学”来解释中国古代的义理,确实是发明传统义理之学、以之反思现代生活的一种有效途径。但也必须看到,自胡适、冯友兰以来的中国哲学史写作,在整理国故、辨伪古史的学风中,疑古过甚,连《孟子》、《史记·孔子世家》所涉及的孔子删削六经之说,也一并抛弃,从而降低了经学的地位;并且,由此而不注重五经注疏中所蕴含的“义理”,对“义理之学”的狭隘化理解,导致了对“中国哲学”范围的狭隘化理解,从而将经学基本排除出了“中国哲学”的范围。我们应当看到,经学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核心与本源,中国哲学学科建构,不能仅仅满足于“哲学在中国”,而更应重视建设“中国的哲学”,这就有必要重新审视经学的意义,以哲学的方式重新复活经学的价值;而只有这样的“中国哲学”,才会更“中国”,才会有更强的解释力。 【参考文献】 [1]《陈沣集》,2008年,上海古籍出版社。 [2]刘师培,1997年:《刘申叔遗书》,江苏古籍出版社。 [3]马宗霍,1937年:《中国经学史》,商务印书馆。 [4]皮锡瑞,2009年:《经学历史》,中华书局。 [5]钱穆,2005年:《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商务印书馆。 [6]《钱玄同文集》,1999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7]《三松堂全集》,2001年,河南人民出版社。 [8]《十三经注疏》,2007年,台北艺文印书馆。 [9]司马迁,2003年:《史记》,中华书局。 [10]《四库全书总目》,2003年,中华书局。 [11]唐文明,2011年:《近忧:文化政治与中国的未来》,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12]《王国维全集》,2010年,浙江教育出版社、广东教育出版社。 [13]谢无量,2011年:《中国哲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14]章太炎,2008年:《国故论衡疏证》,庞俊、郭诚永 注,中华书局。 2011年:《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人民出版社。 [15]章太炎,2011年:《章太炎演讲集》,上海人民出版社。 (原载《哲学研究》2014年2期。录入编辑:里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