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儒学之性与天道 ——与余樟法先生商榷一 闻余樟法先生《大良知学》一书正式出版,甚感喜悦,风气丕变,于此可见一斑也。一阳复来,圣学之重光,其不远乎。余先生出入于儒、释、道、西,泛滥百家,归宗于新儒家,勇于思考,勤于写作,其心可嘉,其功可贺。细读余先生之文,似乎尚有引而未发,或发有未稳之处,兹不掩自陋,与余先生商榷。 《大良知学•前言》一文,置于全书开篇,乃余先生答诸客问语,可算是其学术宗旨之自述。余先生借熊十力、梁漱溟之言,认为儒学固有之生命力和创造精神,卽《周易》中「生生」的观念,曰: 宇宙万有本体是无形相、无质碍、绝对、永恒、全面、圆满、清凈、刚健的。这一卽心体卽性体的绝对永恒的本体,是宇宙人生创化不已、生生不息之内在动力。(《新唯识论》) 此一段话,一气呼来,其间的转换极多,从来儒者之言,不敢如此粗率。下面就此一段话,以及《前言》所涉及的有关义理,逐一分疏论衡,与余先生及诸同道共勉。 一、「生生」 余先生以《易》之「生生」为儒家最重要的观念,此诚然也。然而,儒家不只是言「生生」便休,所谓「最重要的观念」者,非止一条也。夫易,变易、不易、简易也。《周易正义•卷首》曰:「生生相续,莫非资变化之力,换代之功。然变化运行,在阴阳二气,故圣人初画八卦,设刚柔两画,象二气也;布以三位,象三才也。谓之为『易』,取变化之义。」可见,《易》不是只「生生」两字所能道尽,儒家更重识得「生生」后面之理。刚柔二气,四象八卦,以象天地万物,以通神明之变。变之三易,儒家从来是三易并重,未曾抓一而弃二也。「生生」是变易,之所以「生生」者,不易也。不易者,变化之法则条理,卽理也。生生是变,不易是常。生生是气,不易是理。理是一,气是多。有理有一有常,才有气有生有变。变因理而起,理因变而显。故《易•说卦》曰:「穷理尽性,以至于命」。「生生」是生个什么?生好、生坏?生善、生恶?生生、生灭?儒家证得「生生」之理乃粹然至善,故曰性善,教人修身养性,择善固执。说「生生」是虚,说理是实;说理是虚,说性是实;说性是虚,说日月星辰、四时更废、君臣父子是实。说本体、性与天道是虚,说修身立命是实。世间万事,有多少布设张列,多少文物典章,多少仪礼威仪?非「生生」两字所能涵盖。以实说虚,以虚说实,虚实相济,方为圆融。虚实当合言汇通,亦当偏言分言,焉能以虚并实一起打杀耶?《系辞》曰:「夫乾,确然示人易矣。夫坤,隤然示人简矣。」「易则易知,简则易从。易知则有亲,易从则有功。有亲则可久,有功则可大。」又云:「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说生说变说乾,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卽理也,因变易、不易而简易也。《系辞》曰「易简则天下之理得矣。天下之理得,而成位乎其中矣。」有规矩法度礼仪,可循可守,斯乃简易也。「乾以易知,坤以简能。」或曰:乾乃境界,坤乃功夫。儒家重乾之健生,更重坤之顺固,有功夫可下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岂是说一个「生生」便能了得?阴阳消长,五行迭终,乃至于立德成圣,其间有多少显隐曲折条畅,岂是一语混沌,便可了了哉! 「生生」观念,非儒家独有。如佛家言「心生万法」,大千世界,众生法界,皆唯心生。耶教曰:上帝创造天地万物。老子曰:「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并世各大教宗、学派,哪一家不重视「生生」观念!故「儒学固有之生命力和创造精神」,并非「生生」观念所能涵盖阐释。 或曰:「《易》乃羣经之首」。这个「首」并非「头、手」之是「首」,不是首要之义,而是说《易》乃羣经之第一部乎?盖《易》是一个洁凈精微的物事,未有其事,先说其理,未说其理,先说其象。其言空阔,非是教人之语。遍读《论语》、《孟子》,以及羣经所引孔子之言,孔孟何尝以《易》教人来着?孔子只说求仁,说择善固执,说克己复礼,说「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指点人「切问而近思,仁在其中矣」。孟子道性善,言必称尧舜。只教人从平实平易亲切之处做起,可达明明德平天下。故单举一《易》,并不能涵盖儒学之广大悉备。 二、本体 儒家愼言本体,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儒学只曰「下学而上达」,未有上学而下达也。空言性与天道,孔子所不许,故「子罕言性言利」,历来儒家亦愼言。近人好言性与天道、本体,乃是受西方哲学之影响。盖性与天道、本体,卽在文章之中,人生百行万事,卽是文章。夫文章者,文形而下之事,彰形而上之理也。除却文章,何以见性与天道、本体?子贡正是从孔子之立身行事之中,卽从孔子之文章中,对性与天道有所默契心通,乃发此叹也!性、天道、本体须从事上见,需在修齐治平之事上,从心上见,言语很难表述,故「不可得而闻也」。儒家重视修身,身修则事与理合,性与天道、本体,自可在人生百行中见。「学而时习之,不亦悦乎!」此卽是学,亦卽是修德。悦者,心之会通默契也。心之所得,德也。除却学与习,敬以直内,义以方外,修齐治平,无「不亦悦乎」,安能识得天人合一之德?故儒家说修身立命,卽是言性与天道矣。修身立命,乃至于「乐天知命,故不忧!」,可达于天地人之本原也。余先生因为在孔孟的文本中未找到多少言性、天道、本体的字眼,故以为孔子说天道也浅,「于『性与天道』探索、揭示或阐述得不够」(《大良知学•前言》)。圣人之言历历在目,文物典章史实俱存,要你去认识体会,当下便行,自可见性与天道矣。非孔子不知天道,是余先生不知孔子也!因自己站得低,也低看了圣人。因以为己比圣人还高,放言高论,失在其中矣。执指为月,言不中理,不唯失月,抑且失指也。儒门只说孝悌忠信、居敬涵养、进学致知,卽是行在通达天道之路上,让人当下便有下手可行之处,有礼仪条理规范可循,下学而上达也。功夫卽境界,而境界非功夫也!圣人何曾将性、天道、本体说得虚玄高妙,让人无可捉摸。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