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无”的哲学意义科学以及很多哲学一般都以存在、以“有”为对象,而道家却把“无”也作为对象,从“有”中看到“无”。“无”作为哲学概念的提出其意义是非同寻常的。对于“无”的强调道家最有特色的思想。“无”是生活中经常遇到的现实,人们总会问什么东西是“有”还是“无”,它“在”还是“不在”,而老子却把“无”抽象到概念的高度。“无”是对“道”的“无状之状”、“无象之象”的一种抽象,是对我们不能把握的本原、本始状态的“道”的一个规定。用“无”来规定“道”所具有的无限性和广袤性,就可以把作为世界本原的“道”与有形的、具体的物相区别。万有千变万化、有形有象、有生有灭,为此则不能为彼,它们都只有一种可能和表现,不足以成为本体。“无”没有任何具体的规定,有无限的可能性,才堪称万有的根本,是一切物质现象赖以生存的根据。在这个意义上,“无”比“有”更接近于“道”;“道”的逻辑是从“无”推演出“有”。在道家的逻辑演绎中,“无”的影子不仅没有消失,而且获得了越来越多的意义。按逻辑的顺向发展,展开的是“有”的多样形态,是一本万殊的分化和外化;朝逆向发展,从多样的“有”向简单的“有”接近,并趋近于“无”,则是“无”的展示,是万殊归一的内化。从“一”到“万物”,是“有”的展开;从复杂到简单则是“无”的哲学,是“无”的展开,是从逻辑的后项走向前项;“无”不是消极意义上的空无,老子认为“有”之所以能显示出其作用,主要在于“无”的存在。他说“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第11章)这里三次提到“当其无”,才有车、器、室的作用;由于认为“无”先于“有”,道家进一步提倡“无名”、“无为”、“无知”、“无欲”、“无功”、“无事”、“无心”、“无亲”等。“道常无为而无不为,”(第37章)道家认为,以“无”的原则去“为”,以自然的、逐步的、温和的风格去“为”,最终将取得“事少而功多”的效果;从认识论上看,因“万物”推出“有”,又从“有”推到“无”,是将认识的对象推进到人们日常所能感知的世界以外,扩大了人们的思考范围,为人类认识史打开了新的局面,提升了人们的思辨水平,丰富了认知事物的方法。 在西方哲学史上,黑格尔认为真正的哲学始于古希腊的巴门尼德[3]。巴门尼德认为,只有可以表达和可以思想的才存在。[4] “有”的世界就是可理解、可认知的世界,所以只有“有”存在;“无”不能被认识和表达,也无法达到,所以“无”不存在。古希腊人坚信“无”中不能生“有”,世界都是“有”的变化。虽然西方哲学史上的普罗提诺强调最高精神本体“太一”高于我们这个世界,是人的认识完全无法达到的,万物却皆由它而生。[5]库萨的尼古拉提出过“有学识的无知”[6]等。他们有主张以“无”为最高原则的倾向,但他们的学说和思想却被贬斥为神秘主义,处于边缘地带,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邓晓芒先生就说:“西方总的说来是‘有’的哲学,无论他们如何规定有、无关系,他们的第一个基本的范畴总是有。”(邓晓芒,第15页)黑格尔的逻辑学就以“有”[7]作为开端,“无”则是“有”的自身否定。他说:“有之为有并非固定之物,亦非至极之物,而是有辩证法性质,要过渡到它的对方的。‘有’的对方,直接地说来,也就是无’。总结起来说,‘有’是第一个纯思想,无论从任何别的范畴开始(如从我即是我,从绝对无差别,或从上帝自身开始),都只是从一个表象的东西,而非从一个思想开始;而且这种出发点就其思想内容来看,仍然只是‘有’。”(黑格尔,1996年,第192页)杨一之先生对此评价说:“黑格尔固然主张有与无的同一,但也同时强调要从有开始。他不但辛辣嘲笑东方或印度古代所揭示的无,也多次批驳费希特以自我为开端,认为开端只能是纯有。”(杨一之,第805页)于是,一段时期,“无”在西方哲学思想的发展中、在往后的思辨中逐渐消失,甚至找不到影子,思辨的继续基本上是“有”的演进。如黑格尔就认为,“无”使“有”有了对象,“纯有”(存在)因“无”经过“变易”而成“限有”(定在), “限有”继续演化,然后就进入更为具体的纯量、定量、尺度的范畴。(黑格尔,1996年,第189-200页) 在今天的西方哲学界,忽略“无”的情形已有改变。克尔凯戈尔认为,虚无是个人对生存的最本真的体验。萨特把存在虚无化。他说人给这个世界添加了一个“无”。在世界万物之中,唯有人能够以否定的态度对待世界,人使世界“否定化”、“无化”。(参见叶秀山,第82-83页)在海德格尔的哲学体系中,“无”超越了“有”而成为最高原则。他说:“作为与存在者不同的东西,无乃是存在的面纱。”(转引自王为理、李进文,“克服形而上学——对海德格尔哲学的一种理解”,《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7年第3期。)张世英先生评价海德格尔关于“无”的思想说:“把握‘无’从而真正把握人与存在协调合一之整体,乃是哲学之最高任务,哲学思考之第一要义……存在者的整体,或者说存在,是一般遵循‘公众逻辑’的语言所不能说的,‘存在’会因这种语言的表达而隐匿、而被遮蔽;只有在语言不能表达的地方,在不可说的地方,通过‘ 无’的境界,才能使‘ 存在’敞亮,让我们领悟到‘ 存在’的真谛。” [8] 与“无”相应的道家“无为”思想也受到西方哲人的关注。如当代著名宗教哲学家马丁·布伯就高度评价“无为”。他说:“我认为,我们可以以一种活生生的方式从中国接受道家关于‘无为’之教言……真正的成功不是干涉,不是发泄力量,而是自守。这是强有力的生存,它不产生历史性的成功,即那种在当前就可以加以追求和记住的成功。而只是产生这样的结果,即初看起来是毫无意义的,并且确实也看不见,然而持续几代人以后,它就以另一种形式不时地变得清晰可见起来。每一次历史性成功都违背了取得成功的人的初衷……我相信,正是在关于无为而无不为这种生存的强力性的开创性知识中,我们才能与中国的伟大智慧建立起联系。”(转引自刘杰,马丁·布伯论“东方精神”的价值,《文史哲》,2000年第6期,第40页。) 可见,中西哲学已经在对“无”的理解和思索中形成了交汇。老子将哲学上的“不可知”和科学上的“未知”领域纳入“无”,提出“有”和“无”这对范畴,并把哲思引向“无”这个非实体性的本原存在,确实非常深邃而独特,具有十分重要的哲学价值。有很多常识和经验难以把握的、不可知的领域、科技尚未认识到的世界、我们不能或还没有经验到的东西,以及许多纯精神和心灵的活动都可以纳入“无”的范围。由于“无”本身就包含了新的、更大的可能性,展示了无穷的创造因素,“无”就蕴含了不同的发展向度,导向无数可能的、有未来的世界。在形而上学终结之后的当今社会思索形而上学,老子关于“无”的哲思将为我们提供智慧,可以引领我们去开启更为丰富而深刻的哲学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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