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于《文史参考》2011年第21期 吕荧(1915-1969年),原名何佶,安徽天长人,美学家、文学翻译家。1955年5月因替胡风集团辩护,受到隔离审查。1957年,《人民日报》发表他的美学论文《美是什么》,文前所加的“编者按”由毛泽东亲自校阅,为其恢复名誉;“文革”中又重遭迫害,在饥寒交迫中含冤病逝。 那是在1969年2月的一天,身处天津劳改农场的我刚刚抄起铁镐,要跟随着出工队伍去刨开冻土,挖一条引水沟渠。绰号“锣锅”驼背队长,突然从队列里把我叫了出来说:“你今天别去打冻挖沟了,场部的马棚塌了,你和大张去‘586’拉一车铁杆芦苇来,用它封上马棚的上顶。”我欣然从命。“586”是囚号的西方极乐世界,我想借这次西行之机,去看看那芦苇塘里埋葬死者的“586天堂”。 大张原来是个刑事犯,是因为哥们义气折进来的,人长得魁梧挺拔,是我们劳改队里的头号劳动能手。他说他是劳改农场的老号了,知道“585”老残队里,关押着不少生活不能自理的文化人,凡是难以医治的重病号,或者要上西天正路的,各个劳改队都送往那里——那里离天堂“586”最近,为的是埋起来方便。我打断了他的话说:“咱俩说点别的,我不愿意听老残队的事儿。” 他说:“我们的马车要经过那儿,我还以为你有啥老相识,可以去看上一眼呢!”“别说没有,有也不去。我怕去那个地方。”我说,“马车干脆绕过那个地方算了。” 但是那天如同碰到了“鬼打墙”似的,我到底还是进了“585”一趟。当我们的马车停到成片的苇垛之前,开始往车上装芦苇的时候,一个面黄肌瘦、身着褴褛棉衣的囚号,拉着一辆小平车,也来这儿拉芦苇。他还没往车上装几捆芦苇,便趴在芦苇堆上喘气了。这是来自老残队的人,名叫姜葆琛。这位老兄认出我曾是个青年作家,道出了我的字号。一股“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的悲悯之情,从心底油然而生。不仅我动了真情,就连并非右派的大张,也立刻让我帮他把芦苇装好,并护送他一程。 在奔往“585”监舍的路上,我替他拉着苇子车,他在旁边帮我拉旁套。在边走边聊中,他说他原是清华大学水利系学生,在即将毕业那年被划为右派。比我幸运的是,他在社会上多混了几年,到了“文革”年代才进了大墙。因为他有先天性心脏病,进了囚瓮就到“585”老残队来了。当我把苇车拉到“585”墙外时,我动情地握握他的手,祝愿他保重身体时,他并没有松开我的手,而是两眼凝神地望着我说:“进来坐一会行吗?老残队都是快升天的人了,监规条例没那么严格。” 我说:“不行,你没看见马车还在等我去装芦苇吗?”他还是没有松开我的手,对我低声说了一句:“你知道我为啥去拉芦苇吗,为给吕荧取暖。他快死了!”“吕荧……”我终于听明白了他说的是谁,不禁心跳加快,“你是说美学家吕荧,也关在这儿?” “对!该怎么对你说呢,想来你比我更清楚,他是个有骨气的文化人,在中国没有几个。你也曾是个文人,愿不愿意去看上当年的同类一眼?”他眼巴巴地望着我,看我面露为难之色,便又对我解疑地说,“我与他算是忘年之交了,可是我这病弱身子,还不知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指走出牢笼),他这么一个风骨文人,总该在历史上留个记号吧,你说对吗?” 一时之间,我愣在那儿了。此时正是“文革”“全国山河一片红”的1969年,关在大墙里的各种类型的囚号,虽然被视为只会出气的“死老虎、死耗子”,不再是阶级斗争的焦点和靶子,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的信条,已然成为一切患难知识分子的生活本能,我有必要去无事生非吗? 姜葆琛见我犹豫不决,松开我的手掌说:“算了,你要是有顾虑,就再见吧!”我说:“当然有顾虑,但是我不愿意失去这次机会。在某种意义上说,这也是缘分。我要是没碰到你,我还不知道吕荧关在这儿呢!”姜高兴地抄起车把:“你跟着我,只管往前走!”“那不行。还是我替你拉着车吧。万一有人过问,你是病号,我俩也都有个说词。”说着,我从他手里,重新接过小车车把。 就这样,我拿出“跳河一闭眼”的勇气,拉着小平车,闯进了残破的土墙围着的院落,终于走进了我最忌讳的“585”老残队。 此时已接近中午,太阳高高挂在蓝天之上,如果两眼只往上看,这儿的太阳与北京上空的一样;但当我用眼环视四周时,心里立刻塞满了悲凉:那些蓬头垢面的老号,七零八落地坐在背风的墙根,有的在闭目养神,有的身上围着棉被,在拿棉衣上的虱子。 这些老残人员,已然对一切失去了兴趣,因而我拉车从他们面前走过,竟然没有一个人打量我一眼。这倒也好,省得招惹是非。小平车拐过了一排红砖砌成的房子,在第二排房子的拐角处,姜葆琛让我把小车停了下来。他用手挑开了一块破布(当门帘使用,以挡冬日的寒风),一股酸臭之气立刻扑鼻而来,致使我不得不狠狠地吸了两口空气,才跟随着姜葆琛走进这间监室。由于房内光线太暗,一时之间我看不清楚屋内的任何东西。姜为我拉着了电灯,并用手指指向土炕上躺着的人: “这就是吕荧。” 至今,那幅画面还如同刀刻一般,雕塑在我的心田:吕荧下半身包着一条破被,因而我没能看见他的下肢;但是他裸露在棉被之外的脸庞和手臂,我看得一清二楚。该怎么比喻才贴切呢,当年光彩照人的吕荧,此时的脸和胳膊,都枯瘦得如同失去了水分的干木。仅仅这一眼,就让我心灵颤栗了——历史真是无情,当年神态飘逸的文场才子,在历史的大蒸锅里,居然变成了一具活着的骷髅。 这儿的人,烧炕要靠自己,吕荧无力自理生活,姜葆琛就充当了火头军的角色。姜说:“我还要为他拿虱子,可是虱子永远拿不净。有时我把他的棉被放到院子里去晾晒,哪知虱子十分耐寒,零下十几度都冻不死它。” 我久久凝视着吕荧的脸,我希望他能睁开眼睛,看一看我,那怕看上一眼,对我也是个安慰。但是他一动不动,好像听不见我和姜的谈话。在1955年批判胡风的日子里,我是文学圈里的小字辈,没有资格去参加批判胡风的大会,但是会后关于吕荧的传闻,我还是听到了许多。其中画龙点睛的一笔,是在批判胡风的大会上,他不识时务地几次要求发言。待他上台之后,因为其发言是为胡风辩解,台下有人呼喊要求停止他发言时,他却像是粘在了台上,两耳如同聋子那般,对台下的呼叫声不予理睬——最后,直到大会主持人郭沬若制止他再说下去,这个外表文弱、内心狂放不羁的中国书生,才默默地走下讲坛。 老实说,在反胡风运动之前,我对吕荧知之甚少。通过书刊媒介,我知道此公早在1935年就参加了“一二·九”学生运动,后来在武汉的“七月”丛书中,开始了他的文学生涯。 新中国成立之后,他是怀着赤子情怀,毅然离开台湾,绕道香港回到中国大陆来的。他是个文化人中的多面手,精通英、俄、法多种外国文字。这么一个爱国的文化人,恐怕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成为瓮中之囚,并关在这间小小牢房里等死——待我在这间小屋里来看他时,他确实已成了活着的木乃伊。 姜葆琛为圆上我的梦,这时把嘴唇贴到吕荧的耳根,轻轻呼唤了两声: “吕荧——吕荧——” 我虔诚地希望他在生命的弥留之际,能够听见这声呼唤。有那么短短的一瞬,我以为他能睁开眼帘,看一眼专程来看望他的我。但我的心很快就沉到了谷底,他的眼皮只是微微翕动了一下,便再没有任何响应。我最后凝望了吕荧一眼,算是对这次匆匆来访的告别。 大约没过半个月,我奉命再次去“西部天堂”拉芦苇,劳动之余我忙时偷闲,偷偷钻进那块埋葬囚徒的“586”墓地,以了却我上次没能一睹“天堂”的心愿。在一排新坟的角角上,我看到在一座坟头前面竖着一块红砖。红砖上面留下了粉笔写下的死者姓名——吕荧。 2002年的秋天,我应天津监狱局之邀,与青年作家邱华栋、青年文史学者傅光明以及作家出版社副总编辑潘宪立,一起参观了天津的几个监狱。但当我向陪同我们的劳改干部,询及当年“586”吕荧的坟墓时,此地的劳改干部告诉我,由于这是几十年前的往事了,劳改干部已然更换了几代人,因而他们不知道这些封尘了近半个世纪的历史——那块埋葬囚犯的墓地,今天已变成了芦花荡中养育水产品的水塘。因而吕荧的尸骨到底是被其家人迁走了?还是进入了地下龙宫?这成了一个无人知道的谜团……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