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代康有为等人在建立孔教时,看来也意识到了孔学在现代社会的这一致命缺陷,因此不顾二千余年以来的一贯解释,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重新标点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使孔子变成具民主思想的宗师。如果孔子原本尊卑等级观念不是那样强烈、明显,或如果再有一些哪怕模棱两可的话可以曲解,或再有几句可以这样重新标点的话来凑数,说不定还真能把孔子变成民主的形象。但可惜没有了。所以康的这一新解即使宽容地讲,也只能说是“孤证难立”。 如前所述,我国传统中对后世产生很大影响的具平民情怀、同情弱势群体的思想,大量存在于《尚书》、《诗经》等上古典籍中。我国传统中能够提供平等感的信仰,是历史最悠久、为各思想流派所共同遵奉的“敬天祭祖”活动:在上天面前,无论穷富贵贱,每个人都是上天的子民;在祖宗面前,无论穷富贵贱,每个人都是祖宗的子孙。有关“敬天祭祖”这一信仰,我们另文再讨论。 孔子教育思想的优点: 1. 严谨的治学态度 孔子无疑是位终身好学不倦的学者。《论语》全书的第一句话就是“学而时习之,不亦说(悦)乎?”(《学而》)他主张时常“温故而知新”(《为政》),强调“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公冶长》)并且在好学求知中获得极大满足:“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知我者其天乎!”(《宪问》) 他毕生追求理想中的真理:“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人》)他也不仅是单纯记忆型的博学者,而且是思索型的思想家:“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 他也有着坦诚、实事求是的学者素质:“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为政》)“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吾有知乎哉?无知也。有鄙夫问于我,空空如也,我叩其两端而竭焉。”(《子罕》) 他也是很虚心的人:“子入太庙,每事问。”(《八佾》)“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并自谦地说“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述而》) 正因为他的好学和天资,使他成为了解释“六艺”的权威。尽管他的很多解释并不符合原本的西周时代思想,而是从礼教观念出发进行了相当一些取舍和修正,但还是赢得了人们的尊重。如司马迁《史记•孔子世家》中所讲:“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折中於夫子,可谓至圣矣!”至于后来被圣化、被作为束缚禁锢人们的思想工具,那责任倒也不全在孔子本人。 但孔子的治学方法也不能说是没有缺陷或局限。如人们熟知的,他的治学准则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述而》),就是说,他致力于叙述传承已有的知识文化、而不创造什么新的,(当然在传承中不会没有自己的取舍和见解,)相信并爱好古代的事物。他的这一治学准则对研究与“史”有关的科目来说是比较适合的,但不适于研究现实问题,更不利于发明创新。他的这一治学准则作为个人偏好来说,是没什么可指责的;但后来被奉为“万世师表”,他的这一偏好对中国学术文化的发展、特别是对科学技术的发展就很不利了。 2. 启发式教学方法 孔子也是很喜欢教学的。如上面所引的“学而不厌,诲人不倦”,虽然他自谦地说“何有于我哉”,但正说明“教”与“学”都是他内心的愿望。 《论语》中直接有关教学方法的论述并不多,但很有价值。 他最经典的一段教学名言是:“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述而》)意思是:学生不到百般思索、发愤非想弄清楚的时候,不要启发他;不到心里有些明白、想说又说不出来的时候,不要开导他。如果告诉他房间的一个角,他不能推论出其余三个角来,就不要再告诉他了(要让他自己去思考)。这种结合并注重发挥学生本人主动性的启发式教学方法,直到今天也仍然是很高明的。 但另一件事值得我们讨论讨论:孔子同乡有个少年,有天来给孔子捎个信。有人就问孔子:这孩子挺求上进的,是不是?孔子答道:我曾看见他坐在成年人的位子上,又曾看见他与先生并肩走。我看他不是求上进的孩子,而是个急于求成的人。(“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宪问》) 春秋时的鲁国以好礼、多礼而著称,孔子又是鲁文化土壤产出的礼学大师。孔子看人主要不是看他是否聪明好学,更讨厌活泼勇敢,而是格外注重他一举一动是否符合尊卑有序的礼数。这对青少年的成长有好处还是没好处? 鲁迅曾写过一篇杂文《从孩子的照相说起》,其中写道:“但中国一般的趋势,却只在向驯良之类——“静”的一方面发展,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才算一个好孩子,名之曰“有趣”。活泼,健康,顽强,挺胸仰面……凡是属于“动”的,那就未免有人摇头了,甚至于称之为“洋气”。……其实,由我看来,所谓“洋气”之中,有不少是优点,也是中国人性质中所本有的,但因了历朝的压抑,已经萎缩了下去,现在就连自己也莫名其妙,统统送给洋人了。” 人们都知道,“洋”孩子最没礼数,小小年纪就和家长老师讨论、争论问题,一点儿没大没小。但迄今为止大多数发明创造、新思想新观念还是“洋”人们做出来的。而越是讲礼数、讲“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的孔学居统治地位时,中国人就越守旧停滞、缺乏创新创造力。“五四”时期反礼教究竟是反错了还是反得不彻底? 3. 丰富了伦理行为准则 以前曾讨论过,孔子偏离扭曲了相当一些上古基本伦理传统,例如:只讲“子孝”而从不提“父慈”,只讲“事君以忠”而从不讲“忠于民”,将以“德”为中心改变为以“仁”为中心,将“以义制事”扭曲为“小人喻于利”,将“礼繁则乱”的主张转换为繁文缛礼,等等。但他也的确提出了一些以往典籍中(尚)未见到的带普适意义的有关伦理行为的准则,这应该说是对我们民族思想文化的贡献。 孔子这方面的言论有不少,如“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八佾》)“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听其言而观其行。”(《公冶长》)“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泰伯》)“过犹不及。”(《先进》)“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颜渊》)“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子路》)“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宪问》)“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卫灵公》)“道听而途说,德之弃也。”(《阳货》)等等。 孔子之所以能被尊为圣人,多位有才能的学生之所以能够服他,这是需要有一定资本的。我们反对的是圣化崇拜、句句是真理,反对的是礼教这部分思想;但对其思想言论中有价值的部分,我们也没有理由不予肯定。 4. 宣扬了德政惠民思想 孔子虽然将西周时代“皇天无亲,惟德是辅”的民本思想改变为“君君,臣臣”的君本思想、加进了或强化了尊卑有序的礼数,但他也的确宣扬了上古传统中的德政惠民思想。 《论语》开篇不久的一段话可以说代表了他的政治准则:“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学而》)他讲“爱人”在不少情况下也很可能是真心的,比如这件事:“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乡党》) 他曾称赞子产说:“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他也主张“修己以安百姓”(《宪问》)、“因民之所利而利之”(《尧曰》)。 一次鲁哀公问孔子的弟子有若:今年歉收,我用度不够,怎么办?有若答道:为什么不只收一成税呢?哀公说:我收二成税还不够,收一成哪行呢?有若回答:百姓够了,君主怎么会不够?百姓不够,君主又怎么会够?(“哀公问与有若曰:‘年饥,用不足,如之何?’有若对曰:‘合彻乎?’曰:‘二,吾犹不足,如之何其彻也?’对曰:‘百姓足,君孰与不足?百姓不足,君孰与足?’”《颜渊》) 有若与哀公的这段对话对后世的影响非常大。“百姓足,君孰与不足”常常成为后世轻徭薄赋、藏富于民的理论根据。尽管这番话是孔子弟子讲的,但也可以算孔子一半功劳。(有人也曾指出,过分强调藏富于民、国家财政空虚,这对国家百姓不一定是好事,特别是在有急难时。这一看法也值得考虑。) 5. 继承了注重教化的传统 我们民族自有记载的尧舜禹时代起,就有重视教化的传统。如《舜典》中即有:“帝(舜)曰:‘契,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大禹谟》中有“明于五刑,以弼五教。”《夏书•胤征》中有“每岁孟春,遒人以木铎徇于路。”(意思是说:每年开春,有官员在大道上摇着木铃宣讲法令政令,并收集意见。《左传•襄公十四年》中有:“故《夏书》曰:‘遒人以木铎徇于路。官师相规,工执艺事以谏。’”可见《胤征》中所载是实。) 周公也非常注重教化,他曾对即将赴任担任卫国国君的康叔讲:百姓只有受到教化才会从善、安定。我们要时常用他们殷商先王、哲人的美德为准则,来安定、治理殷民。现今百姓不教化,就不知所归;不教化,就谈不上国家治理。(“爽惟民迪吉康,我时其惟殷先哲王德,用康乂民作求。矧今民罔迪,不适;不迪,则罔政在厥邦。”《康诰》) 如本文开头所述及的,孔子时代以前,中国的教育制度和体系一直是非常发达的。 孔子也继承了上古以来重视教化的传统,主张“举善而教不能则劝”(《为政》)、“不教而杀谓之虐”(《尧曰》)。 在少有的谈及军事的言论时,孔子也是更注重“教”:“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子路》) 这些属于“教化”范围的“教”自然应予肯定,但另一种“教”就值得商榷了:一次,孔子去卫国,冉有驾车。孔子说:这里人口挺多啊!冉有问:人口多该怎么办呢?孔子回答:让他们富起来。冉有又问:富起来后又怎样呢?孔子回答:“教之”。(“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子路》) 需要讨论的是,孔子这里说的“教之”是教什么?如果是教文化知识、宣讲法令法规、教必要的礼仪规范,这些都是应该肯定的。但如果是后来所讲的“兴礼教”,即推广体现尊卑有序、繁琐复杂的“礼”的规矩和程式,那就应该否定了。 在《论语•先进》中,当孔子的几个弟子各言其志时,还是这位冉有讲:“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孔子对他的话也未持异议。可见在孔子师徒的心目中,“富之”后的“教之”主要还是指“礼乐”。 孔子还讲过:“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雍也》)因为在他的心目中,鲁比齐更讲“礼”,而鲁离完善的“礼”也还有差距;所以齐应向鲁转变、鲁应再向“礼”完善。那么远为更富强繁荣的齐变为衰弱封闭的鲁是否有价值、是否合情理,这不在孔子的考虑范围内,孔子关注的标准只是“礼”。 孔学这种“兴礼教”受到后世很多儒生的追捧,但推广体现尊卑有序、繁琐复杂的“礼”的规矩和程式对国家繁荣富强是否有利,这也不在这些儒生们的考虑范围内。对这种“兴礼教”应给与正面评价吗? 汉武帝和隋炀帝都曾“大兴礼教”,以此作为他们是“有为君主”的象征之一,结果是衰亡或濒于衰亡;明初和清代是孔学礼教最居统治地位时期,结果都程度不等地步先秦鲁国守旧封闭停滞落后之后尘。但由于孔学礼教的尊君抑民特性为所有君主所拥护、提倡,因此已渗透到思想文化、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我们现在只能遗憾地说:五四时代反礼教还不彻底,也未能将我们民族文化传统中真正优秀的成分立起来,因此直到现在还能感受到礼教传统的负面影响,近几年随着注重发扬民族传统的时机又有蠢蠢复活之势。如果不是有一些人士抵制,而是放任礼教思想的重现和蔓延,我们有可能会再次步入守旧封闭停滞落后。 至于对孔子本人我们倒也不能全盘否定,因为孔子思想和言论中的确有一些应该肯定、值得肯定的内容。而且其他诸子及作品,如《老子》、《墨子》等,也都有各自的弱点和缺陷;如果对他们搞圣化崇拜、句句是真理,也会造成很严重的负面作用。(《尚书》、《诗经》、《管子》等因为是多人文集性质,因此偏颇要相对少一些,当然也不可能句句是真理。)在古希腊诸位哲学家中,中世纪对亚里士多德有些圣化和句句是真理,近代对亚的批评也就相对多些。对孔学系统中的礼教这部分思想,我们需要彻底扬弃;但对孔子本人,似乎“去圣”就可以了。作为先秦重要诸子之一,孔子这一历史地位还是没什么问题的。(艾畦)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