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寅恪考试“对对子”谈起 李瑞山 民国时期,一件发生在大学里的“专业性”颇强的事情,却引得舆论大哗,且成为至今人们或艳称、或考证、或议论不已的一件轶事。近年来更是被说来说去,究其缘由,撇开其他不言,但就语文素养方面给我们的启示,即颇多多。 民国二十一年八月十七日的《清华暑期周刊》第陆期上刊出陈寅恪教授发表谈话的消息,陈谈话名为《“对对子”意义》。该文所叙之事,为现代大学史、教育史、语文史、考试史乃至学术史的一件有影响、有意义的事件,也是很有意思的一则趣闻;后经多方围绕具体史实商榷驳辩,又成为一有名公案。 说是趣闻,乃因这样一位大学者,为清华出中文试题招生,竟选用“对对子”方式。话说1932年,清华大学新生入学考试,国文系主任刘叔雅即 即便在当时,这种命题形式,也一时引起舆论不满,也有人是不明白其意义何在;于是有指摘清华复古的,有妄加批评乃至攻讦的。寅恪先生遂于《学衡》杂志发表《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一文作答,还于次年专门写此信刊布于报章,以平众议。他甚且负气地对校长傅斯年说,明年清华若仍由他自己出题,“则不但仍出对子,且只出对子一种”。 这一看似“破格”的举措实蕴含某一理论及其支持的意义,在于,它涉及中国语文特点、大学教育理念、大学学术自由、大学与社会互动,及如何命题考试、阅卷评分,凭何测试学生水准、如何招收录取学生等一系列问题,而这些问题又都是后来没有真正解决,因而人们仍然颇感兴趣的。 仅就中国语文特点这一条来说,《“对对子”意义》即是针对不同意见,“暂就一二要点谈其大概”。文章详细论述“对对子”为测验学问之法,兼有四条优点:(一)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虚实字及其应用,(二)可以测验应试者能否分别平仄声,(三)可以测读书之多少及语藏之贫富,(四)可以验思想条理如何。事过六十年,尽管“对对子”较当时更不行于时,寅恪先生所言仍为不易之论。一作对联,便要碰上这四条逃不过的考验;而不真正懂得这些,也就谈不上真懂得自己的母语。 其后发表的《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是纯文言作品,却成为一篇更著名的重要现代文献。“博大精深,言简意赅”,虽落笔于对对子,与谈话文大意相同,不过阐述更为深入,其“主旨论述世界各大语系之异同,兼评世所谓语言之比较研究”(唐振常语),从而“藉以说明对偶确为中国语文特性之所在,而欲研究此种特性者,不得不研究由此特性所产生之对子。”《与刘叔雅论国文试题书》指出,“对对子”是最有关中国文字特点,最能测验对语文规律理解的方法,而且也是研究诗词等传统文学的基础知识。以此命题,是要测验考生能否分辨词类、四声平仄,生字生词掌握如何及读书多少,思维是否清楚灵活等四方面的情况。即“借此可以知声韵、平仄、语辞、单复词藏贫富,为国文程度测验最简之法”(《陈寅恪集•书信集•致傅斯年》第二十一)这些都与对国文规则的把握密切相关,无疑是最根本、最方便、最合理的测验方法。对比现在大兴其道的“标准化”试题,不得不让人感慨系之。 文章又谈到评判标准、如何给分等具体问题。尤可注意者,是针对有人要求命题者公布答案,作者指出,命题者不一定也能答得最好,即便有答案,也不必公布;譬如作文,还要先作一篇之后,命题者才能出题吗?文章尚且如此,诗词对对子等更不能自作答案,俨然作为标准。这显示了当时大学的一种理念。考试是为了检验学生的学习,但这种检验仅有相对的意义,岂能强人就我,先给出一个标准答案,希望学生按其作答,否则扣分减分;更何况如语文考试这样一些开放性试题,根本无法量化,无法给出所谓标准答案。没有标准答案,并不等于可以随意判分,因为随着看到学生们对同样问题的众多解答,考试者之间学识、见解的高下优劣,也就显现出来了。(袁津琥《大学之道,在标准化?》)这对现在越益流行的事先给出答案的命题要求,实在也是一声棒喝。 此事此文还有一些“悬案”,涉及究竟当时命题者有无预先拟好的对子下联(不是“标准答案”)?如果有,是什么?考生们都答了那些下联?哪些较好?哪个最好?好在何处?是谁答的?与陈先生预拟的是否一样?得到陈的首肯了吗?等等。在近十几年里,不断有文章问世,或回忆,或追记,或考证,或推理,或辩论,或欣赏,或发挥,不一而足。遂成一不大不小之公案。其中有的无需深究,有的则有助于我们理解、赏析对联,既然老一辈学者如此看重这一语文形式。 陈文曾就作者一人评阅所及,认为考生对得较好的有一两个。仅说对“孙行者”的,有“祖冲之”、“王引之”,都是三字全对,但王引之最妙,因为引字比冲字为优。王字是姓氏,且同时有祖意。而到了一九六五年,作者七十六岁时,又为那通著名的信函写了“附记”,记述三十多年前,所以出题为“孙行者”,是因为苏东坡诗有“前生恐是卢行者,后学过呼韩退之”一联。韩卢是犬名;行与退都是表步履进退的动词,者与之都是虚字。“东坡此联可称极中国对仗文学之能事。”又说他实在想有应试者用“胡适之”来对“孙行者”,因为猢狲即是猿猴,行者与适之意义、音韵皆可相对。 作者本人所讲过的,就是这些。后来的聚讼,我们不必深究,只看其中有哪些知识可供学习。 论者认为,如对“祖冲之”,则“略嫌板重。究其实,对句甚难,非于汉语、文学均有坚实根底且捷悟夙慧者莫办。”“胡适之”对则“天机超逸,流转自然”。据说陈曾说过,有这三个字,入清华哪个系全行。(白化文《“孙行者”对以“胡适之”的始末及通信二则》)“论及对仗文学的虚实字平仄声,此对可谓出神入化。”(郭启宏《陈寅恪考题的余闻》) 又谓:“王引之”与“孙行者”为流水对,即意义上先后有关联,“孙”年幼小,故“行”时需“王(父)”“引之”也。其工整远胜“祖冲之”,不仅平仄调和也。但“此二对均不如‘胡适之’之流利自然,且带有当时靑年人之调侃气息也。”(周祖谟致白化文) 再谓:“祖”与“孙”属对虽工,而“行”与“冲”同为平声,所对并不工稳。“王”亦有“祖”义,故祖父又称“王父”(首字可不拘平仄,即“孙”与“胡”亦同为平声字也),“引”与“行”则对仗极工。(吴小如致白化文)其意若曰,孙儿幼小,其所以能迈步前行者,盖由其祖父予以引导之也。是从人名的“无情对“兼具上下联意义上有连贯的”流水对“了。(吴小如《再谈“孙行者”对“胡适之”的公案》) 又有论者指出:“在今天看来,实际上,对对子事件所碰到的,恰是以白话文为主体的中国语文教育的阿喀琉斯之踵。”(张鸣)有的学者如罗志田更由此深加论说,涉及现代学术史的大问题。由此引申开来,委实值得我们重视和深思。 现今学子,则颇可在探讨那三个“备选”下联哪个更好之外,继续思考:怎样看“对联”这种语文形式?它对今人学习语文,有无现实意义?如何结合本文提到的对联知识,加深对作者所论中国语文特点的理解?进而,如何使我们的语文学习更加接近汉语文的特点和传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