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晚年,戴震作《孟子字义疏证》。戴震完全否认陆王一派所谓德性之知“不假闻见”的观点。他指出,人生而同质,长而有别,良莠不齐,是“后天”所学之差异造成的。故云: 古圣贤知人之材质有等差,是以重问学,贵扩充。(31) 良知、良能本身到底是强还是弱?是“圆满”、“自足”还是“不足”?这些问题不仅是阳明一派思考的核心,同时也是戴震的“学术兴奋点”所在。两家对于以上问题的理解南辕北辙。在阳明看来,良知、良能强大、圆满、自足,因此不需要再通过后天的学习。推而极之,阳明于是认为: 闻日博而心日外,识益广而伪益增,涉猎考究之愈详而所以缘饰其奸者愈深以甚。(32) 在《拔本塞源论》中阳明甚至说: 记诵之广,适以长其傲也;知识之多,适以行其恶也;闻见之博,适以肆其辩也;辞章之富,适以饰其伪也。 知识愈广,而人欲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33) 世间以“知识”文饰其奸者确有其人。因此,倘若处理不当,“知识”反会成为人性之牵累羁绊。“大本”不立,良知蒙蔽,知识愈多,其结果反足以使其人为恶愈便。这个吊诡的命题恐怕是困扰阳明一生的大疑问。然而,阳明的结论终过于绝决而走向了极端。“知识”融入性命,被小人利用来行恶之例尽管不绝,但从正面看,更多的则是正人君子汲取“知识”营养而自我完善,最终造福社会的例证。因此,阳明的揭露只能是“片面的深刻”。 在认识论上,戴震一反陆王一派“德性之知不假外求”的观点而重“道问学”,对于“尊德性”则不屑一顾,他认为,宋明儒详于论敬而略于论学(34)。戴震以“论敬”与“论学”相对举,他断然将“论敬”的“尊德性”排除在“学”之外,这也就从根本上否认了“论敬”之“尊德性”具有“学”的合法性。东原此论实可商榷。宋明儒的“论敬”之“详”何以算不上“论学”?即以戴震本人而言,其《原善》、《绪言》、《孟子字义疏证》诸篇实亦即近“论敬”的一路。诚如章实斋所言: 戴著《性论》、《原善》诸篇,于天人理气,实有发前人所未发者,时人则谓空说义理,可以无作。(35) 既如此,何以戴震自己论得“性与天道”(36),宋明儒就论不得?此东原之自相悖论者。 相比于戴震,钱大昕没有专门的“理论著述”,但这并不是说钱大昕对包括“道问学”、“尊德性”在内的一些重大理论问题没有自己的思考。《潜研堂集》中有一篇《抱经楼记》,钱大昕写道: 守残专己者,辄奉一先生之言以为依归,虽心知其不然,而必强为之辞。又有甚者,吐弃一切,自夸心得,笑训诂为俗儒,诃博闻为玩物,于是有不读书而号为治经者,并有不读经而号为讲学者。 “抱残守缺”是清儒诋呵宋明理学常用的话语。钱大昕的“守残专己”亦针对宋学而发。钱大昕引“玩物丧志”一语,尤可证明他的通篇言论是批驳宋学,且是针对陆王一派的。孔、孟、颜渊、子思均有“博学”之论,钱大昕一一引用后下断语道: 圣人删定《六经》以垂教万世,未尝不虑学者之杂而多歧也,而必以博学为先,然则空疏之学,不可以传经也审矣。 清儒每以“经学”自夸而蔑视“空言心性”的宋学。而钱大昕将“空疏”的宋学断然排除在“传经之学”以外,实质上也和戴震一样,从根本上否认了宋学之“尊德性”也是一门“学”: 孟子有言:“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求放心者,存心之谓也。能存其心,然后可以知性而明德矣。礼曰:“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德性,天之所以与我者也。知德性之当尊,于是有问学之功。古人之学问,将以明德性也。夫以孔子大圣,犹曰“好古敏以求之”,又曰“德之不修,学之不讲,是吾忧也”。天下岂有遗弃学问而别为尊德性之功者哉?(37) 钱大昕意谓当认识到“道问学”也是人生而有之的本能,即“天之所以与我者也”的一种“德性”。钱大昕将“道问学”提升到“尊德性”的高度,这是很具有“现代意识”的文化观念。但钱大昕绝口不提“尊德性”,根本不承认“尊德性”也同样是一种“学”,看不到“尊德性”的“通核”(38)、广漠、空灵、抽象,具有与“道问学”的考据不同的色彩与特质。钱大昕厚“己”薄“彼”,这就使他那颇具“现代意识”的表述大大地打了一个折扣。 四、民初以来有关“尊德性”、“道问学”的论述及其评价 清儒根本蔑视“尊德性”中发展而来的形上思辨之“学”,这是考据鼎盛,崇汉信汉而鄙视宋学的产物。自从清儒开此先河,在时过近二百年后,我们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清儒此说的影响。清儒的考据,在新文化运动中确然被视为“科学”而受到尊崇,理学则大受冷落。1923年发生了著名的“科玄之争”。站在“科学派”一边的胡适即基本承袭清儒的立场,认为科玄之争是历史上理学与反理学之争(汉宋之争)的现代版(39);“科学派”的另一位主将丁文江则学舌清儒,谓“宋元明之理学家”,以及“陆象山、王阳明、陈白沙高谈心性的一班朋友”均为“玄学鬼”。丁文江对“玄学鬼”嬉笑怒骂,任意嘲讽,颇生动地刻画出了当时最前卫的那部分学人对于理学实亦即“哲学”的轻蔑(40)。而到了1926年,顾颉刚在他那篇著名的《古史辨·序》中仍然写到: 神学家和哲学家傲然对科学家说:“你们的眼光是囿于象内的,哪能及得到我们‘与造物者游’的洞见理极呢?”话虽说得痛快,但试问他们的识解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不是全由于他们的幻想吗?我知道,最高的原理是不必白费气力去探求的了。 我有了这一个觉悟,知道过去的哲学的基础是建设于玄想上的,其中虽有许多精美的言论,但实际上只是解颐之语而已,终不成以此为论定。(41) 在事过半个多世纪之后,我们仍然能够从牟宗三、余英时这一些“第三代新儒学”(学界有此称呼者,此处借用)的言论中看到值得商榷的相关论述。例如,牟宗三关于“知识”的精辟观点: 然道问学亦有与道德践履不直接相干者,或根本是不相干者,如所谓中立者,例如读数学或研究物理,此则不知尊德性,亦可有道问学。外在知解、客观研究、文字理会,大抵皆属此类。此为纯智之兴趣,亦有其相当之独立性(朱子此种兴趣甚强)。 既知尊德性,则道问学,于个人身上,随缘随分皆可为,不惟无碍于道德之践履,且可以助成与充实吾人道德之践履。“宇宙内事,乃己分内事”,则一切道问学皆有真实而积极之价值。(42) 但在论及自“鹅湖之辩”下逮清代的“尊德性”、“道问学”之争时,牟先生基本上肯定象山而否定朱熹。他写到: 若于朱、陆同异而欲得一决定答复,则说:同者同讲道德(内圣之学),异者端绪之异,而朱子所取之端绪决定是错。(43) 牟先生认为,朱熹错就错在他“读书考古”得到的“知识固有其独立的意义与价值,然与道德践履不相干,至少亦不是本质的相干者”。牟先生指出: 依知识之路讲道德,即成为“闲议论”。朱子即是依知识之路讲道德者,故其讲法即成为“闲议论”而无价值。朱子对于知识本身之追求甚有兴趣。若止于此,则亦无碍。但他却要依此路讲道德实践……此就道德实践言为不中肯。不中肯由于不见道。(44) 何以依知识之路讲道德就是“闲议论”,就“无价值”?知识与“道德践履”真不相干吗?换言之,牟先生将“求知”本身排除在“道德践履”之外,此大不通者。何以求知不可视为人的一种“行为”、一种“实践活动”?承认这一点,“求知”本身便不能没有道德践履伴随其左右,人们在求知时也有一个“应当”的问题。这个“求知的应当”就是治学本身的道德准则。进一步来看,这个“治学的应当”,因为直逼学者之人心,遂绝对与治学“德性”之培养息息相关(45)。“知识”本是一个系统,它并不单单是指知识的“成果”和“内容”,在本文所需要探讨的论旨语境下,知识尤其是指求知的态度和手段,这些构成了“知识”不可或缺的要素。因此,如何求知,以何种态度、方式、手段求知,这里决然涉及“人格”和道德修养的问题,是有一个良知的“自我考问”即道德践履蕴涵其中的。那么,治学的这个道德准绳究竟应该定位于何处?陋见以为,治学的道德准则应当定位在“求真”上。这个“真”,借用“尊德性”的语义,也就是一个“与生俱来”的“天性”之“诚”。“真”不仅是指“真实”之真(“真实”因为其“信”而符合“诚”,故符合人的天性;相反,虚假违背人的天性即违背“诚”),而且也指“真情”、“真诚”之真。即是说,治学的准则应当定位在学者一秉其良知(真诚、真情)而求得事物的真实本相上。能不能以“真”、“诚”来求知,对于学人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同理,以良知的当下“呈现”而“道问学”(鸟兽虫鱼之知,音韵典制之“考据”,均属此例),本身既符合“真诚”的“尊德性”,同时也符合“正义”的“尊德性”。因此应当具有道德评判的合法性、正义性。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