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意》、《原富》按语中,严复以西方宗教为参照系,考察比较了中西宗教在加强人们的品德修养,规范人们的日常行为,调节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等方面的不同影响。在对待怨仇方面,“西之宗教,重改过有罪,日此教徒之天职也。虽有至深之衅,使犯者声言歉衷,以自谢于受者,则旧怨可以立捐。……其受谢者,不为弱懦,而度量恢廓,为人所称。脱既解矣,而犹以旧怨相绳,则其人必为国人所不数,此西国之俗也。至于吾俗,乃大不然。衅之既生,衔者次于骨髓,迁怒及其亲戚,寻仇延乎子孙。即有居间排难之家,以势相临,若不得已。虽日解仇,察其隐微,固未尝释也。其居心如是,其揣人亦然。组火常伏,其发也,特待时而已!故其民之相遇也,刻熬感愤之情多,而豁达恺梯之风少也。呜呼!此固宗教使之然耳。”西方宗教提倡宽恕、博爱,重视给人以改过自新、弃恶从善的机会,中国风俗却提倡以直报怨,复九世之仇,冤冤相报的狭隘心理使人与人之间甚少宽容与理解。在社会教化方面,严复认为,西方基督教的教义是“上帝面前人人平等”,人是上帝的造物,无等级贵贱之分,人人都有自由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在其教化下的国民都能自我约束,守信用重承诺,重公德;而中国的宗教由于重视血缘和等级关系,提倡忠孝节义,君民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主奴关系,臣民只有义务,没有权利,其教化下的国民薄信果,无公德。由此可见,中西不同的宗教观念在陶铸人心风俗、塑造国民性格上的影响是不同的,二者孰优孰劣,不言自明。因此,严复认为基督教如果能在中国民众中流行,对于培养国民良好之道德是有一定的补益作用的。“吾国小民之众,往往自有生以来,未受一言之德育。一旦有人焉,临以帝天之神,时为耳提而面命,使知人理之要,存于相爱而不欺,此于教化,岂日小补”。 此外,严复虽然指出宗教观念在陶铸人心风俗、塑造国民性格上的积极影响,但他同时也认识到了道德有不依赖于宗教而存在的独立性。他说:“追民质进,而宗教义衰,则独立道德,将自有以持世而有余。”⑩随着社会的进化,国民素质的提高,宗教的社会功能将日益减弱,道德的社会功能将日益强大,宗教与道德将完全分离。 四宗教与学术 宗教与学术是人类生活的两个重要方面,二者之间的关系相当复杂。严复在中国近代史上较早地探讨了它们之间的关系,有些认识已达到了较高的水平。 首先,严复从宗教与学术的内容和地位两方面对它们作了比较。他指出:“西学之与西教,二者判然绝不相合。‘教’者所以事天神,致民以不可知者也。致民以不可知,故无是非之可争,亦无异同之足验,信斯奉之而已矣。‘学’者所以务民义,明民以所可知者也。明民以所可知,故求之吾心而有是非,考之外物而有离合,无所苟焉而已矣。”宗教活动是一种信仰活动,它把从精神上摆脱因自身的有限性而带来的烦恼和痛苦作为它的目的。宗教因其追求的对象是超现实的绝对和无限,所以在对其合理性的论证中,它必然以对无限绝对的神的信仰为基础,诉诸于人的直觉和顿悟,依赖人的情感体验,即宗教源于信仰也立于信仰。其思想是非逻辑的,其概念和命题也不具有可证实性或可证伪性。而学术活动则是一种理性思维活动,以对客观对象的真实性把握为目的,它必然要求在思想上遵守逻辑规则,重视思维活动的客观性和合理性,强调概念和命题的可证实性或可证伪性,惟其如此,方才能发挥其教导人民的作用。因此,宗教与学术的地位,在严复看来,即“‘教’祟‘学’卑,‘教’幽‘学’显;崇幽以存神,卑显以适道,盖若是其不可同也。世人等之,不亦远乎!” 其次,严复从宗教与学术的发展路向上对它们作了比较。他指出,随着科学的发展进步,宗教的作用范围会渐渐缩小,“盖自科学日进,而变异之事一切可以前知,而纬i、占验之学大失根据……且由是而天人相与之际,旧说渺不足凭,世间所有宗教失其尊严。”⑩宗教在与科学的较量中,虽然会渐渐败下阵来,但却不会消亡。为什么呢?严复是这样解释的:“然宗教必与人道相终始者也。盖学术任何进步,而世间必有不可知者。不可知者长存,则宗教终不废。”宗教生活,不仅为人在精神上超越自身的有限性去追求自身的完满提供一种条件和途径,同时它还为整个社会提供一种终极的思想价值观和追求目标。科学生活则促使人去客观地认识和理解人自身和周围世界,为人的活动提供理性的科学依据。由于人类还没有从异己性的自然力和社会力的支配下彻底解放出来,还没有完全把握自然规律和社会规律,宗教产生和发展的自然根源、社会根源和认识根源都不可能在短时期内根除,因此宗教信仰将作为一种社会历史文化现象长期存在。严复在当时就能认识到这一点,其思想的深刻性略见一斑。 第三,严复还比较了中西对待宗教与学术的不同态度。他认为“中国教与学之事合而为一,而西国教与学之事判而为二。这主要表现在中国的“教”与西方的“教”所包含的内容不同。中国的“教”除了包含宗教的含义之外,主要指的是教育,是以儒家经典为主要内容的文化教育和伦理道德教育,“教”与“学”是混杂在一起的,从而导致中国自赵宋以后,学术纷争日趋激烈。西方的“教”在严复看来就是指的宗教,是对鬼神的信仰,有它的教义、教规、教徒和传教仪式,与学术是截然分开的。“西人于学无争,而于教争最烈。吾国学士之有争,则学术杂于宗教故耳。”由此可见,严复认为要使中国学术研究脱离许多无谓的纷争之扰,得到进一步的深入与发展,就必须借鉴西方,使“教”与“学”相分离。 五“孝则中国之真教也” “合一群之人,建国于地球之面。……然莫不共奉一空理,以为之宗主。此空理者,视之而不见,听之而不闻,思之而不测。而一群之人,政刑之大,起居之细,乃无一事不依此空理而行。其渐至举念之间,梦寐之际,亦无心不据此空理而起也。此空理则教宗是矣。”⑩此段话,可以视作严复对什么是宗教的一个解释。依此解释,则宗教不仅仅存在于西方,凡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宗教,中国也有宗教。那么,中国的宗教是什么呢?严复对此问题与进行了一番探讨。 首先,他在《保教余义》中谈到国人不仅信教之深,而且是多教并行。在民间,百姓信奉的宗教主要有两种,一是佛教,不仅民间妇女孺子对天堂、地狱、菩萨、阎王之说非常熟悉,而且佛寺、尼庵即便在穷乡僻壤也能见到,风俗习惯也大多与佛教有关。二是土教,中国的名山大川、风雷雨露、一村一社都有神,各行各业也是供奉着不同的神灵,神灵之间也与人间一样分为了三六九等,此正是是中国宗教与西方基督教之不同之特点。严复认为,由于多神之说,与民众低下的智力水平相符,故能在民间得以广泛传播。而孔教之所以不能在下层民众中产生较大影响的原因就在于:“孔教之高处,在于不设鬼神,不谈格致,专明人事,平实易行。……然孔子虽正,而支那民智未开,与此教不合。虽国家奉此以为国教,而庶民实未归此教也。”。由此,严复批驳了西人对于孔教的否定与指责。 其次,严复认为“孝”是中国真正的宗教。针对西方人对于中国是否存在真正意义上的宗教的疑问,严复作出了肯定的答复。他说:“然则中国固无教乎?日有。孝则中国之真教也。百行皆原于此,远之以事君为忠,迩之以事长为梯,充类至义,至于享帝配天,原始要终,至于没宵存顺。盖读西铭一篇,而知中国真教,拾孝之一言,固无所属矣。”孝为什么会是一种宗教,是因为它具有西方宗教所具有的基本特性。“孝”是一切德行的根本,教化的源泉。《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就载:子日:“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它通过个体信仰与社会教化的方式为人们提供了心灵终极关怀的途径与生命安顿归依的形式。中国的孝道主要包括三方面的内容,即祭祀祖先、孝敬父母和培育后代。在祭祀祖先的仪式中,个体当下的生命与祖先遥远的生命联通,个人与祖先的情感得到了交流,心理得到了安慰,子孙们在潜移默化中受到了家族生活的熏陶,培养对家族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从而可以说达到了祭祀的最终目的,即“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由此祭祀就超越了特定的具体意义,而具有了相当重要的社会意义和政治意义。孝梯观念既是中华民族代代相传的优良美德,也是儒学伦理道德的重要内容之一。严复认为“孝”是中国真正的宗教,希望以此来新民德、求富强,自然有它合理的内核。但不可否认其中也必然杂有不正确的成份,也即后人所说的“愚忠”和“愚孝”。如何正确地看待孝梯观念的宗教性质,是当今学者值得研究的一个问题。 综上所述,严复的宗教思想是丰富而深刻的。在宗教起源的问题上,严复认为宗教起源于人类知识理性无法解释的领域,源自于自然奥秘的无限性和人类知识的有限性。在宗教与政治的关系上,严复分析了宗教在国家建立过程中的所起的积极作用,批评了中国政教合一的模式既不利于国家政治制度的发展,也不利于宗教自身的完善。在宗教与道德的关系上,严复认为道德先于宗教产生,但宗教对世人道德的影响重大,随着社会的进步,人民知识水平的提高,宗教与道德将完全分离。在宗教与科学的关系上,严复指出宗教与科学的内容和地位不同,发展的路向也不同,宗教在与科学的较量中,随着社会的演变与发展,宗教将不可能与科学抗衡,但由于世界上总会存在科学所不能完全解释的领域,所以宗教将不会消亡。在对中国宗教问题的认识上,严复认为中国是一个多教并行,多神崇拜的国家,“孝”是中国真正的宗教。严复的宗教思想基本上是以西方的宗教思想作为参照系统,在向国人介绍和宣传西方宗教思想的同时,将其与中国固有的宗教思想予以比较、融汇与贯通,开中西宗教比较研究之先河。严复的宗教思想,不仅在当时对于端正国人对西方宗教的认识,正确处理层见叠出的民教冲突具有一定的指导意义,而且时至今日,他在宗教问题上的一些深刻见解,对于当前我国宗教改革的内容与发展方向以及我国的宗教的中西比较研究都提供了有益的思想参考。(作者:熊乡江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