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小康思想 和反王权的大同思想相反,小康思想则是歌颂王权的,也惟其有歌颂王权的小康思想的掩护,反王权的大同思想才得以存在;作为思想才不致被历代王权所取缔。 儒家的小康思想与大同思想同时出现在《礼记·礼运》编。文章在以“是谓大同”总结了上文之后笔锋一转,用完全与大同思想相对立的语言开篇:“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力为己。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礼义以为纪,以正君臣,以笃父子,以睦弟,以和夫妇,以设制度,以立田里,以贤勇知。以功为己,故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由此其选也。此六君子者未有不谨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是谓小康。” 作为社会制度和社会景象,小康与大同几乎全是对立的。在这里,天下为公的大道没有了,“天下为公”的响亮口号改成了“天下为家”。在天下为家的总原则下,一切社会现象都与大同世界相反。人们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货为己藏,力为己出,人人为公的社会道德没有了,各尽其力的劳动态度没有了。所有这些,来自权力的私有:“大人世及以为礼。”大人世及也就是君主世袭。为了说明这种世袭的合理性,于是产生了为其服务的观念形态,一是礼,一是义。什么叫礼?什么叫义?《礼运》的作者十分深刻地指出:“大人世及以为礼,城郭沟池以为固。”原来礼的本质是全在于为世袭的王权服务的。有权力的人就理所当然地应当受到尊敬,受到膜拜,就要至高无尚,这就是“礼”。尊重权力既然是礼,与之相适应,保护权力自然就是义了,所以要“城郭沟池以为固”。而权力之所以要有“礼”来尊重,要有“义”来维护,就是因为它是世袭的,没有民众基础的,受到人们反对的。礼、义的本质从反面说明了大同世界的公理性,说明了大道之行的正义性,同时也说明了礼、义本身的虚假性。 由于世袭权力的需要产生了礼、义,于是礼、义成了权力世袭社会的纲纪,用以规范一切行为道德。作者一连举出了七个方面的行为规范:正君臣,笃父子,睦兄弟,和夫妇,设制度,立田里,贤勇知。以礼义正君臣关系,以礼义笃父子关系,以礼、义睦兄弟,以礼义和夫妇等等。除此之外,制度的确定,田里的建立,贤智的鉴别,一切皆以礼、义为标准,以礼义为依据。礼、义表面上是超脱的、公道的,实际上是依附于权力的,为权力服务的。 权力的世袭产生了礼、义,同时也产生了普遍的私有观念:“以功为己。”以功为己即以是否对自己有利作为衡量功利的标准和尺度,于是“谋用是作而兵由此起”。既然“以功为己”,人人都为自己打算,就不能不开动脑子,以资防备,以行进取,因为你不打别人的主意,别人就要打你的主意,于是“谋用是作”。用者因也,各种损人利己的阴谋因此产生,人人勾心斗角,社会危机四伏。心斗之余继之以言,言斗之后继之以力,于是“兵由此起”,争斗无宁日。 尽管礼、义是为权力而设的,然而在“天下为家”的社会又必须崇礼倡义,大禹、成汤、文王、武王、周公便是榜样。“此六君子者,未有不懂于礼者也,以著其义,以考其信,著有过,刑仁讲让,示民有常。”禹、汤等六君子治世,以礼为纲,以著义、考信、明过、扬慈、奖让六者为目,而且示民以常久,使之成为风气,如此社会方能在人自为私的情况下大体安定,谓之小康。康者安也,所以说大体安定。“如有不由此者,在势者去,众以为殃。”凡不能这样做的,在位者去位,无位者遭殃,天下大乱。 不难看出,《礼运》的作者对小康社会是名褒实贬的。针贬之一,公开指出小康的前提是“大道既隐,天下为家”。丧失了“大道”而以天下为家的社会,自然不是理想的社会。针贬之二,这个在家天下统治下的小康社会是个人各为己,自私自利,充满着矛盾和斗争的社会,而这些自私自利的不良思想和矛盾斗争的复杂关系都是因为“大人世及”引起的。针贬之三,这样的小康在漫长的三代仅禹、汤、文、武、成王、周公六人才差可达到,实际上在“谋用是作”的环境里是无法达到的。打开人类历史,见到的尽是“在势者去,众以为殃”的可怕事实。为了权力和财富的争夺,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兄弟相残,叔侄相害者更有之。就以二百四十二年的《春秋》年代为例,“《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胜数。”至于遭殃的民众,就没有人统计,也无法统计了。所以,《礼运》的作者描述小康,表面上在歌颂禹、汤、文、武、成王、周公的盛德,实际上是在抵制天下为家的“大人世及”制度,旁及这种制度下形成的自私自利的社会风气。 《礼运》中的小康尽管与大同相形见绌,且又语多贬辞,但秦汉以后的儒者尊小康而不言大同,具体表现是以三代为法,尊禹汤文武周公为圣,于是大同的历史和理想被抛弃了。造成大同历史割裂的始于东汉郑康成。郑氏注《礼记》,以大道之行为五帝事,而五帝通常包括黄帝、尧、舜。黄帝、尧、舜之世并非“谋闭不兴”,黄帝曾战蚩尤于涿鹿,舜征有苗。由于混淆了大同和小康的历史界线,大同世界的“谋闭而不兴”与小康之治的“兵由此起”发生了矛盾,于是后儒补充纠正并为之圆场说:“《正义》曰以三王之时教会稠数,欲责繁多,在下不堪其弊,则致如此。然谓谋作兵起也,案《史记》黄帝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尚书》舜征有苗,则五帝有兵。今此三五之时而云兵由此起者,兵设久矣,但上代之时用之希少,时有所用,故虽用而不言也。三王之时每事须兵,兵起繁数,故云兵由此起也。”其实这个圆场是无法使圆的,既然是“谋闭而不兴”的大同世界,何设兵之必要?既以设兵,何大同之有?且《礼运》明明是说:“兵由此起”,指的是小康之世的三代禹汤文武的盛世。起者始也,不是此时才兴起的事,怎么能说“由此起”呢?其实这种解释的目的主要不在于兵起何时,而在于混淆“大同”与“小康”的界线,大同既然也有战涿鹿、征三苗之事,说明兵者自古有之,乃至“每事须兵”。既然社会要靠武力来维持,则《礼运》描写的“天下为公”的原则,“讲信修睦”的世风,彼此亲善的关系,人人为公的道德,以及“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的社会秩序,也就不复存在了。 何以要混淆大同与小康的界线呢?目的又在于为“大人”的家天下讳。后世注家在解释小康的“大人世及”一语说:“注:大人,诸侯也。”为什么“大人”指诸侯,而不能指天子呢?天子难道不是典型的世袭么?为了说明“大人世及”不是指天子而是指诸侯,注者又作了极其无力的解释:“《正义》曰:上既云“天下为家”,是天子之治天下也,以大人世及而为礼,明大人非天子。凡文各有所对,《易·革》卦,大人虎变对君子豹变,故大人为天子。”注者解释的唯一理由是“凡文各有所对”,因为上文的“天下为家”讲的是天子,所以下文的“大人世及”必然是讲诸候,就像《革》卦的“大人虎变君子豹变”一样。这个理由就有此强词夺理了。 或以为“天下为家”就是王者视天下为家,说的是王者对天下关切之深,所以“天下为家”与“天下为公”的宏旨是一致的。这是对原文的恶意歪曲!原文清楚地说:“大道既隐,天下为家”,说的是“天下为公”的大道隐去之后才出了“天下为家”,后者是前者的倒退和反动,何言宏旨一致?为什么先人的合理思想于千百年后反遭到后人的歪曲呢?没有别的,王权的影响所致,所以说后人的思想就一定比前人先进,处处用进化论来套解社会现象,是不科学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