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学”作为某一种学问的代名词,出现在晚清。至少1902年梁启超和黄遵宪的通信里,国学这个概念他们就在使用了。但这还不一定是最早。中国古代的文献载籍里,也有“国学”一词,所指都是国家所立学校的意思,与现代的国学概念迥不相侔。 前不久看到余英时先生在中央研究院院士会议上的报告,谈大陆的国学热问题,他提出国学的概念是从日本传来的。“国粹”一词来自日本,我的《论国学》里考订甚详。“国学”也是舶来品,则愿意看到更多的证据。 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国学是当西学东渐之后,与西学相比较,才有了国学这个概念。这就如同中国文化,先秦两汉唐宋元明以及清的前中期,根本没有中国文化一说,也是在晚清西方文化大规模涌入,本土知识人士重新检讨自己的传统,而提出中国文化问题。 1898年张之洞发表《劝学篇》,提出学校的课程设置,应本着“旧学为体,西学为用”的原则。后来梁启超转述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里的“旧学”、“中学”,和国学的概念非常接近。 1902至1904年梁启超写的《中国学术变迁之大势》,其最后一节写道:“近顷悲观者流,见新学小生之吐弃国学,惧国学之从此而消灭。吾不此之惧也。但使外学之输入者果昌,则其间接之影响,必使吾国学别添活气,吾敢断言也。”(《中国现代学术经典》粱卷,页120)其将“国学”与“外学”与“新学”相对应,这和将国学与西学相应并立,是同一机杼。 今天探讨国学问题,首先须要别择区分厘清国学的这一品格,即把现代国学的取义和古代的“国学”一名,严格地区分开来。否则便一部十七史不知从何说起。 二 但早期的学者在使用国学一词时,并未对概念的内涵加以分疏。 直到上世纪20年代,胡适提倡整理国故,第一次对国学的内涵作了界定。他说:“自从章太炎著了一本《国故论衡》之后,这‘国故’的名词,于是成立。”(《研究国故的方法》)又说:“‘国学’在我们心眼里,只是‘国故学’的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为‘国学’。”(《国学季刊》“发刊宣言”)这可以看做是胡适给国学下的一个定义。他把国学等同于国故学。 如果这个定义可以成立,则举凡研究一切过去历史文化的学问,都是国学。但历史文化这一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未免太庞杂,哲学、法律、宗教、艺术、文学、语言、文字、风俗、习惯、礼仪、制度、工艺、服饰等等,都可以囊括在内。对所有这些内容的研究都可以叫做国学吗?胡适的定义,外延过于宽泛,内涵不够确定,所以没有被广为采纳。 后来大家比较一致接受的定义,是把国学和我国的固有学术直接联系在一起。 以此,钱宾四先生《国学概论》之弁言提出:“用意在使学者得识两千年来本国学术思想界流转变迁之大事,以培养其适应启新的机运之能力。”马一浮先生抗战期间在江西泰和讲国学,开宗明义也标示:“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泰和会语》)这已经是给定的与胡适不同的国学定义了。 相当长时间以来,学界使用的事实上是后一个定义。不难看出,只就这两个定义所涵蕴的范围而言,国学概念的界定,已经经历了内涵收缩的过程。盖一个概念的成立,其涵义不应过宽过泛,否则将造成概念的流失。 职是之故,二十世纪的大儒马一浮,又给出了国学的新的定义。他认为定义国学为固有学术,内涵还失于宽泛笼统,仍然不容易把握,使人不明白是何种学术。所以他提出:“举此一名,该摄诸学,唯六艺足以当之。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两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揩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泰和会语》)就是说,在马一浮先生看来,所谓国学,就是“六艺之学”。 “揩定”一词是佛家用语,马先生说:“每下一义,须有法式,谓之揩定。”(《泰和会语》)马一浮提出国学就是“六艺之学”的新的国学定义,态度极为郑重,学理意味也极为深厚。 三 “六艺”亦称“六经”,就是孔子删定的六门学问。 我国学术的源头即在于此,中华文化的原典精神亦出于此。我们今天讲国学,重要的一点是回归“六经”。 《乐经》不传,但《礼记》中有《乐记》一篇,其内容似尚可为继。其它“五经”的现存文本,虽中经秦火,又不免有汉儒的增窜,很难说与孔子手订旧稿为同一物(孔子所删订主要是诗、书、礼、乐)。但“六艺”文献的原真性质和原典精神,终无可疑。 汉郑康成尝撰有《六艺论》,今已不得其全,唯《经解》郑注尚称典要。孔子解“六艺”,其为教亦有得失之论,认为如理解过于浮面,就会导致《诗》失于愚,《书》失于诬,《乐》失于奢,《易》失于贼,《礼》失于烦,《春秋》失于乱。实际上,这种“六艺”偏失的情况,历史上是经常发生的。解决的办法,是使自己的理解能够深达其义,不可浅尝辄止。 至于“六艺”在国人的精神世界可能发生的作用,《礼记·经解》引用孔子的话,有如下的概括:“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 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 这说的虽然是“六艺”的精神品性,同时也是生之为人所必具的各种修养和品德。 换言之,“温柔敦厚”是人的品性,“疏通知远”是人的学识,“广博易良”是人的和乐,“薭静精微”是人的玄思,“恭俭庄敬”是人的礼敬,“属辞比事”是人的正见。这样就可以使“六艺之教”的濡染结果,变成温柔敦厚而不愚、疏通知远而不诬、广博易良而不奢、薭静精微而不贼、恭俭庄敬而不烦、属辞比事而不乱(《礼记正义》卷第五十)。 《庄子·天下篇》解“六艺”又曰:“《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 马一浮先生认为上述孔、庄两家对“六艺”的解释,简明而得其宗趣。 马一浮还说:“有六艺之教,斯有六艺之人。故孔子之言是以人说,庄子之言是以道说。《论语》曰:‘人能弘道,非道弘人。’道即六艺之道,人即六艺之人。”(《泰和会语》)从今天的角度言之,我们作为现代人,尽管为各种闻见的知识所包围,可是我们的精神血脉里亦不可没有“六艺之道”。而虽为现代人,又何妨也是受过“六艺”熏陶的“六艺之人”。所谓“六艺之人”,就是人的自性和“六艺之道”融而为一。长期受“六艺”熏陶濡染,可以使“六艺之道”回归人的性自体。因此在马先生看来,“六艺之教”应该成为中国人的精神血脉。 马一浮先生是迄今最重视“六艺之学”的现代学者,当然也是将中华文化的最高典范“六艺”揩定为国学的现代学者。 他提倡六艺之学、六艺之教、六艺之道,无异于寻找到一条既连接古今又能够沟通中西的对话途径,此不仅我中华民族文化传承的需要,也是构建全球精神伦理的需要。马先生是鉴于对“六艺”精神脉理的研几深微,向国人和世人发出的一种现实的期许。 故所谓国学者,乃是“六艺之学”也,经典之学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