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玄学家在注释《论语》时,强调圣人之道具有十分重要的形而上之意义,它决定主宰一切形而下之事物,“举本统末”正是圣人之道的人格的基本特征;正如王弼解释《论语·阳货》所说: 子欲无言,盖欲明本,举本统末,而示物于极者也。夫立言垂教,将以通性,而弊至于淫;寄旨传辞,将以正邪,而势至于繁。即求道中,不可胜御,是以修本废言,则天而行化。(12) 王弼通过诠释孔子“子欲无言”,强调圣人之道是一种非语言文辞所能表达的形而上之本体,这也就是说,由于“性与天道”是形而上之体,圣人的“无言”恰恰是为了“明本”、“举本”、“修本”。当然,玄学认为这个“本”就是“无”,圣人为什么不言“无”呢?王弼解释说:“圣人体无,无又不可以训,故不说也;《老子》是有者也,故恒言无所不足。”(13) 玄学家将《论语》的内圣外王之道归结为内圣之道,主张以内圣统外王;又将内圣之道归结为一种形而上的本体。这样,孔门儒学所倡导的一切仁义、礼乐的社会名教与圣贤、君子的个体人格均获得了一种形而上之道的依托,这正是玄学家诠释《论语》所阐发的“性与天道”。 但是,我们要特别注意的是,玄学家们在注释《论语》时所阐发的以无为本的本体论,不同于《易传》、《道德经》中所论述的宇宙本体论,更非西方哲学的实体性本体论,而是理想人格的最高精神境界——一种价值本体论或者人格本体论。从形式上看,这个本体论是通过本末、有无、一多等范畴的理论思辨表现出来的;但从内容上看,玄学本体论的本末、有无之辨恰恰是与价值取向上的自然名教之辨是分不开的,它们均与内圣的理想人格及精神境界密不可分的。许多当代学人已指出这一点,“自然与名教之辨和本末有无之辨密不可分。无为本为体,指自然一面。有为末为用,指名教一面。自然与名教之辨通于本末有无之辨,或者说,魏晋玄学是从本体论的高度来理解和规定自然与名教之关系的”。(14) 而无论是自然名教之辨,还是有无本末之辨,其实又均是与内圣之道相关,体现为理想人格的价值取向与最终依据。 有无之辨与名教自然之辨是如何建立起内在的联系呢?它与内圣之道又是什么关系呢?魏晋玄学提出“道者,无之称也”,用“以无为本”来取代先秦道家“以道为本”,确实是与魏晋时期崇尚自然无为的社会思潮之间有着内在的关联。(15) 事实上,魏晋玄学所讲的“无”,并不是一种实体性的客观存在,而是一种主体性的人格境界,“无为万物之宗主或本体,实指主体心境而言;万物自生白化,乃心境之用,由心体所起的一种境界观照”。(16) 因而,玄学所讲的本体之“无”同时也是与主体心境人生态度“无为”、“无执”、“无著”、“无累”相一致的“无”,这种“无”的境界就是“自然”。这一点,在玄学家们诠释孔子及其《论语》时,体现得十分充分。在玄学家看来,圣人虽然能够“大爱无私”,既有道德之善又有政治功业,但是他们又是具有“无为”、“无执”、“无累”、“无言”的生命境界之人,其原因就在于他们在“道同自然”中进入到“无”的本体境界。孔子曾对上古圣王之崇高人格发出衷心的赞叹:“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荡荡乎!民无能名焉。”王弼则是以玄学的观念重新解读古代的圣王,他解释说: 圣人有则天之德,所以称“唯尧则之”者,唯尧于时全则天之道也。荡荡,无形无名之称也。夫名所名者,生于善有所章,而惠有所存,善恶相倾,而名分形焉。若夫大爱无私,惠将安在?至美无偏,名将何生?故则天成化,道同自然。(17) 王弼显然是拓展了孔子对上古圣王尧舜之德业的由衷赞叹的意义,而是将其引申为一种“无为”、“无执”的“则天成化,道同自然”的“无”之精神境界。作为上古圣王的尧,他能既在名教中得到“高大可美”之称,能“得时有天下”,此“有”完全合乎儒家名教理念中的圣王理想;他又能达到“无形无名”的“无”的精神境界,完全合乎道家“自然”理念,并能达到“则天成化,道同自然”的“无”的最高境界。可见,这里所诠释的圣人之道既是价值意义上的名教与自然的合一,也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有”与“无”的合一。 四 儒家思想的社会基础是中国传统宗法社会。儒学推崇维护宗法社会秩序的名教,要求每个社会成员服从与自己名分相称的道德规范与行为准则,包括政治典章制度与生活日用礼仪。魏晋士大夫虽然也肯定名教的正面价值,但是当名教的规范与人的真实性情产生矛盾与隔阂时,则往往是以名教为末,以自然性情为本,提出“以无为本”、“崇本息末”的主张。儒家的全部价值理想、思想体系是建立在维护社会的纲常、名教秩序的基础之上,所以宋儒不能容忍这种贬低或淡化名教的主张,这会带来纲纪不振、社会混乱的后果。他们强调儒家的名教本来就具有终极性的超越意义,而形而上之道就存于名教的日用生活之中。这里分析《论语·子张》篇中的一段话及程朱的注释: 子游曰:“子夏之门人小子,当洒扫、应对、进退,则可矣。抑末也,本之则无。如之何?”子夏闻之,曰:“噫!言游过矣!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君子之道,焉可诬也?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 朱熹引程子注云:“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理无大小故也。故君子只在慎独。”又曰:“圣人之道,更无精粗,从洒扫、应对,与精义入神通贯,只一理。虽洒扫、应对,只看所以然如何。”又曰:“自洒扫、应对上,便可到圣人事。”(18) 包括魏晋在内的历代儒者在注释子游、子夏的这段话时,都是从“学业有次”上理解洒扫应对之末与大道之本的关系,宋儒的注释也离不开对这段话文意的基本理解,所以朱熹也说:“学者当循序而渐进,不可厌末而求本。”(19) 但是,程朱从这段话中不仅理解到“教人有序”的教学法原则,而且更进一步,他们还理解到形而上与形而下一体不分的本体论原则。在宋儒看来,洒扫应对之事是形而下者,但洒扫应对之理则是形而上者,“理”是不能有大小精粗之分的,它就是形而上之道,所以程子称洒扫应对“便是形而上者”、“是圣人之道”。可见,魏晋名士是以“自然”、“无”作为名教的终极依据,而宋儒则是以“理”作为名教的终极依据,而此理就是存在于名教之中,亦就是名教本身。 宋儒以名教为本位建构形上之学,最突出地体现在对《论语》之仁学的诠释。“仁”字虽是早于孔子及其《论语》而出现,但是孔子又确是儒家仁学思想的奠基者。在《论语》一书中,孔子对“仁”字下了诸多字义,但其主要涵义则是维护名教秩序的道德情操、道德原则,是属于与人伦情感、日用伦常相关的道德、人文的法则,并无形而上的、宇宙论的意义。但是,宋儒是以儒家伦理、名教为本位建构形而上学,孔子及《论语》中的“仁”成为他们哲学思考、学术讨论的重点,“仁”因此而成为沟通名教与天道的关键。宋儒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呢?他们总是以体用通贯的思维方式来思考仁学,从而将生活日用的仁学上升为形而上之道。宋儒认为,孔子在《论语》中所谈的仁,诸如“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以及与名教相关的“尽伦”、“尽制”等均是仁的功用、为仁的方法,而不是仁之体。那么什么是仁之体呢?宋儒作了诸多的解释: 程颢云:“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莫非己也。认得为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诸己,自不与己相干。如手足不仁,气己不贯,皆不属己。”(20) 谢上蔡云:“仁者天之理,非杜撰也。故哭死而哀,非为生也;经德不回,非干禄也;言语必信,非正行也,天理当然而己矣。当然而为之,是为天之所为也。”(21) 吕大临:“仁者以天下为一体,天秩天序,莫不具有。人之所以不仁,己自己,物自物,不以为同体。胜一己之私,则反乎天秩天序,则物我兼体,虽天下之大,皆归于吾仁术之中。”(22) 胡五峰曰:“其合于天地,通于鬼神者,何也?曰:仁也,人而克仁,乃能乘天运,御六气,赞化工,生万物;与天地参,正名为人。”(23) 朱熹注曰:“仁以理言,通乎上下。……以已及人,仁者之心也。于此观之,可以见天理之周流而无间矣。状仁之体,莫切于此。”(24) 以上所引宋儒对仁之体的诠释,尽管其具体内涵不同,或以天人一体的境界言仁之体,或以天理之周流状仁之体,但是他们的解释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把《论语》中作为为人之道的仁、道德情操的仁上升为一种贯通天地万物的宇宙精神,一种主宰世界万象的普遍法则,总之是周流于天地、万物、鬼神的形而上之天道。所以,“仁”所实现的功效也是神奇的,即如宋儒所描述的“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乘天运,御六气,赞化工,生万物”等等。在宋儒这里,仁之体完全具有形而上之天道的特征、功效,相当于魏晋玄学的“无”、“自然”。当然,这一切均是就“仁之体”而言,如果就“仁之用”而言,“仁”仍然是传统宗法社会中的名教秩序、日用伦常中的德行,它总是和世俗的日用生活、政治功用一体不分的,也就是孔子在《论语》中反复申论的“博施济众”、“己立立人”、“爱人”、“克己复礼”等等。 总之,理学家所诠释的《论语》,同样也是为了使圣人之道获得形而上意义的本体依据,只是他们把圣人之道归结为“理”或“天理”。在理学家那里,“理”既具天道的内涵,又是人性的本体,故而他们将子贡不可得而闻的“性与天道”作了深入而系统的阐发,并将“性与天道”归结为“理”。《论语》载子贡不可得而闻孔子言性与天道,但是理学家亦偏偏对孔子不言的问题作了系统的论述,朱熹在解释这段话时说: 性者,人所受之天理;天道者,天理自然之本体,其实一理也。言夫子之文章,日见乎外,固学者所共闻;至于性与天道,则夫子罕言之,而学者有不得闻者。盖圣门教不躐等,子贡至是始得闻之,而叹其美也。(25) 理学家对夫子所罕言的“性与天道”作了这种创造性诠释,不仅仅是使原始儒学在终极问题的薄弱之处获得了合理化的论证,同时也解决了社会名教制度与个体精神人格的最终依托问题。与玄学家诠释《论语》的思想旨趣与学术理路一样,理学家同样是将《论语》的内圣外王之道归结为内圣之道,强调必须以内圣统摄外王;同样将内圣之道归结为一种形而上的本体。只是理学家强调此本体是“实有”的“理”,从而回归至先秦儒学的道德精神与淑世传统,并真正完成了儒家内圣之道的形上建构。 【注释】 ① 《汉书·艺文志》卷三十,第1717页,中华书局2002年. ② 《汉书·扬雄传》卷五十七下. ③ 《论语注疏》卷十四,《宪问》第十四,《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513页,中华书局2003年 版. ④ 《论语注疏》卷四,《里仁》第四,《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471页. ⑤ 《论语注疏》卷五,《公冶长》第五,《十三经注疏》下册,第2474页. ⑥ 葛兆光:《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第441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 ⑦ 皇侃:《论语义疏》卷一,《论语义疏自序》,《儒藏》(精华编,四书类论语属),第9页,北 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8月. ⑧ 章学诚著,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卷一,《易教上》,第1页,中华书局2005年. ⑨ 皇侃:《论语义疏》卷一,《论语义疏自序》,《儒藏》精华编,第9-11页. ⑩ 皇侃:《论语义疏》卷三,《公治长第五》,《儒藏》精华编,第81页. (11) 朱熹《论语精义》卷三上,《公治长第五》,《朱子全书》第7册,第180页,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 (12) 皇侃:《论语义疏》卷九,《阳货第十七》,《儒藏》精华编,第318页. (13) 楼宇烈校释:《王弼集校释》下册,第639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 (14) 高晨阳:《儒道会通与正始玄学》,第311,齐鲁书社2000年. (15) 王晓毅:《王弼评传》,第246页,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 (16) 高晨阳:《儒道会通与正始玄学》,第45页. (17) 皇侃:《论语义疏》卷四,《泰伯第八》,《儒藏》精华编,第141页. (18) 朱熹:《论语集注》卷十,《子张第十九》,《儒藏》精华编,第122-123页. (19) 朱熹:《论语集注》卷十,《子张第十九》,《儒藏》精华编,第123页. (20) 《河南程氏遗书》卷二上,《二程集》上,第15页,中华书局1981年. (21) 谢上蔡:《上蔡语录》卷一,第3页,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98册. (22) 吕大临:《论语解·颜渊第十二》,蓝田吕氏遗着辑校,第454页,中华书局1993年, (23) 胡宏:《知言·汉文》,《胡宏集》第192页,中华书局1987年. (24) 朱熹:《论语集注》卷三,《雍也第六》,《儒藏》精华编,第38-39页. (25) 朱熹:《论语集注》卷三,《公治长第五》,《儒藏》精华编,第28页. 朱汉民(1954—),男,湖南邵阳人,湖南大学岳麓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思想 文化史。 (原载《湖南大学学报》2009年3期。录入编辑:乾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