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造性是人应该具备的一种重要素质。但无庸讳言当代人的创新精神、创新能力都是比较缺乏的。虽然现在人们已经意识到这一问题,对创造精神的培养,也成为当今社会关注的一个问题,但是,对如何培养创造性这一重要问题的探讨还未能充分展开。诸如为什么会造成创新精神的缺失;创造精神、创造动力来自哪里;创造的根基是什么等等问题,都未得到深入的思考和研究,因此真正提出解决问题的理论和方法都还不够。这里着重要提出的问题是,在我们的传统文化中,蕴藏着丰富的创造智慧,它在培养人们的创新精神,创新思维上有着不可低估的能量和价值。但是人们在关注创新精神的培养时,却未能充分重视这一点。中国传统的儒道释三家文化都具有丰富的创造思想和智慧,而道家文化在这方面尤为突出。道家文化的创造思想具有常青的意义,它的智慧之水曾经灌溉过历代人的心田。但是由于当代人对传统文化的相对淡漠,道家文化的创造智慧被“悬置”,甚至鲜为人知。本文着重探索和体悟道家文化的创造精神和智慧,其目的在于引起对传统文化精华的重视,更好地利用传统文化的思想资源,为培养当代人的创造精神,创造能力服务。 一、道家对 “与道为一”的追求 道家文化的根本和核心是“道”。老子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1]所谓“生”就是创生,就是创造。老子揭示了“道”是创生之本,创造之源,创造之境。“道”最具原创性,它可生一、生二、生三乃至万物。“道”何以能“生万物”?老子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2] “惚兮恍兮”,“窈兮冥兮”生动表明“道”不是一个实体,它是动态的深邃的包容广大的超感性的理想世界。道“有象”、“有物”、“有精”、“有真”、“有信”,都体现了 “道”是宇宙万物的本真本然,它“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3] “道”之“象”、“真”、“精”、“信”,都包涵着创造的基因,创造的根本。庄子曾以象征比喻说“道”:“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4]从中可见,“道”是一种大境界,大视域,大自由,大本质,大基础,它无穷无限,无所不在。“道”可“御今之有,能知古始”,[5] “万物恃之以生而弗辞,成功遂事而弗名有,衣被万物而弗为主”,[6] “道”是纯粹自然无私、无为而无不为的。老庄这些关于“道”的论述,都生动表明“道”具有最高的创造精神,是最高的创造智慧。道家认为只有以“道”为本,由“道”观物处事,才能“通于一而万事毕”,[7]即“与道为一”,才能更好地进行人生创造,通达人生的高境。因此道家提出“圣人抱一,为天下式”,[8] “侯王得一,以为天下正”,[9]这里的 “一”就是“道”。道家常用“一”来表示“道”。“为天下式”“为天下正”,都是说“道”是社会人生的根本法则,必由之路。通观整个道家文化,可以看到道家把“与道为一”视为社会人生的理想状态和最高境界,“与道为一” 是道家最根本的追求。那么,落实到现实人生,联系生活实际和创造,怎样才是“与道为一”的境界,道家对此的追求意义何在,于此有着怎样的创造智慧?我们可以通过《庄子》的一些寓言来理解这些问题。 《达生》通过“梓庆为鐻”的寓言,描述了“与道为一”的创作大境界: “梓庆削木为鐻,鐻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鐻,未尝敢以耗气也,必齐(齐通斋,下同)以静心。齐三曰,而不敢怀庆赏爵禄;齐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齐七日,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鐻,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这里有几个地方值得我们认真体悟。首先,梓庆制鐻, 达到“见者惊犹鬼神”这样鬼斧神工、出神入化的境界,其成功的关键不在于有“术”,而在于“有一”。这里的 “有一”就是“有道”。如上所论道家常以“一”示“道”,“侯王得一”, “圣人抱一”, “通于一而万事毕”,其中的“一”都是表示“道”。梓庆的创作之“道”,是通过“心斋”,进入到“与道为一”的创造之境。所谓“心斋”就是祛除一切私欲杂念,使心灵处于高度“虚极”“静笃”,空明纯一的状态。具体说就是“不敢怀庆赏爵禄,非誉巧拙”,“忘吾有四枝(肢)形体也”。“不敢怀”和 “忘”,实质是对“功”、“名”、“己”的超越,也就是对“功”、“名”、“己”的“无”。“无”是一种自然、本真、虚静、淡泊、空灵、新鲜、生动的状态;“无”没有芥蒂、固执、成见、因袭;无挂无碍、无穷无限;“无”便能虚以应物,与道契合。“心斋”而“无”就进入了“与道为一”之境:精神上完全摆脱了功名利禄、荣辱功过的束缚,排除了一切世俗杂念的干扰,达到物我两忘全身心地投入。其次,我们要注意体会梓庆创作“以天合天”的深刻内涵。“以天合天”有两层含义。第一层意蕴是以人的自然之心顺应木的自然之性。其中前一个“天“是梓庆的“天”,即梓庆的心灵完全处于纯净虚静的自然状态;第二个“天”是制鐻之木的“天”,即木的自然之质。第二层意蕴是“与天为一”。在这层意蕴中,第二个“天”是指自然之道。“以天合天”就是天人合一的浑然“与道为一”的境界。“天”在道家文化中主要喻指“自然”。道家主张“道法自然”,要求保持心灵自然浑沌的原生态,以人心自然顺应物之自然。这里特别要说明的是,庄子思想主要是诗意表达,这种诗意表达,是通过描述的方式,“立象以见意”,而不主要以抽象的概念来分析论述。庄子塑造的“象”有很大的包容性、生发性,其内涵是多层次多指向的,它给人们留下的想象联想感悟的空间是很大的。上面所说的“心斋”、“天”之象,就具有这种特点和意义。由此可知《庄子》的寓言形象本身就具有极大的启发性、感悟性和创造性。从梓庆的创作过程,我们可以深刻体悟到,进入到“与道为一”的创造之境,就可以达到创造的大成。这种“与道为一”的创造之境,形象表达就是 “以天合天”。如果内心充满物欲,患得患失,急功近利,图名谋利,是根本达不到这种境界的。《达生》篇说“凡外重而内拙”,太看重外在的功名利禄,就会成为创造的束缚和障碍。从梓庆的“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可以看到他对创作有一种忘掉一切的疯魔和虔诚,真正的创造非要进入梓庆那种不怀“庆赏爵禄”、“非誉巧拙” “忘吾有四枝形体”的“无功”“无名”“无己”的境界不可。道家以“无”为本,认为“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10] “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11] “梓庆为鐻”,就充分体现了 “无“最富有生机,最具原创性,是“生生”之本。“无”就是“道”。它所体现的道家创造智慧是,以“无”的宁静虚己,澄明空灵之心境去提升精神的力量,摆脱物欲的拘系,才能更好地进行人生的创造。 《达生》中还有一则“痀偻者承蜩”的寓言,也表现了“与道为一”的创造智慧:“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痀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厥株枸;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痀偻丈人之谓乎。’”“痀偻丈人”之所以掌握了捕蝉“犹掇之也”的绝技,苦练技巧是其重要因素,但更为重要的还是他对“道”的修养。“痀偻丈人”在捕蝉时,“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这实际上是进入了忘物、忘俗、忘我的“与道为一”的境界。“痀偻丈人”的形象,生动表明任何创造都需要“技”,但仅仅有“技”的层面训练是不行的,必须“由技入道”,有精神的升华,“道”的修养,才能达到创造的大成。达到了“凝于神”的“无”之境,就可以摆脱外物的束缚,达到一种人生的超脱。这种超脱能使人心境空灵平静、精神凝聚专一,心不旁鹜,专注于创造的有成。这种超脱也可以使人产生无穷的创造力,从而使生命得到超常的发挥。兴趣、智慧在自然浑沌中出,创造力也在自然浑沌中出,道家文化的这种创造智慧,为历史上所有的发明创造所证明。 道家对“与道为一”的追求,实质是对人生自由的追求,对更高创造的追求。因为进入到“与道为一”,就进入了自如自在无遮无碍的境界。这种“与道为一”的自由,在《养生主》“庖丁解牛”中有艺术的描写:“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譆,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卻,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 庖丁解牛之声犹如美妙的“经首”音乐,解牛动作仿佛优美的“桑林之舞”,解牛时“以神遇而不以目视”,所有这些都表现了一种高度的创造自由,而能达到这种自由,就在于“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即对“道”的追求超过对“技”的追求。“技至此”的根本是对“道”的把握。庖丁解牛“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他在“道法自然”,“与道为一”中获得了“游刃有余地”的创造自由。 反思当代人缺乏创造性的原因,其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只重视“技”的方面的训练,而忽略了“道”的修养,失去了“道”的大视野、高境界。比如现行基础教育中的应试倾向,使师生的眼睛就盯着分数的提高,精神道德品质的培养往往处于虚空状态。应该看到分数的提高,只是“技”的提高,倘若仅仅停留在“技”的层面,精神得不到升华,“技”就不能转化成智慧而进行创造。心胸被分数这个“物”束缚死了,创造性就难以发挥了。创造的精神前提是消除私心杂念名利诱惑,使心灵处于自然本真虚静的“道”的状态。如果功利的诱惑太多,创造就无从产生了。现实生活中可以看到,科技学术研究本来应该是一种思想、理论、技术的创造,但由于功利化影响,使一些人在奔“利”的途中,不是真正作研究,而是急功近利走捷径,甚至出现买卖或抄袭学术文章的现象。如此还谈什么科技创新,还能出什么学术新思想?出现这些现象的实质是“道”的失落。“道”乃“众妙之门” ,[12]失落了“道”,那就根本谈不上创新了。 二、道家文化的自由精神 道家文化的突出精神,是自由精神。尤其是《庄子》的思想,更富有追求自由的精神。道家的自由精神主要表现为突破传统、世俗、自我等束缚,开放心灵,拓宽视野,解放思想;追求“游于无穷”,“道通为一”等等。庄子常常通过超常的想象,创造极大极高极远的神奇境界,以诗意地展现对自由精神的追求。如《逍遥游》塑造了大鹏的形象:“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大鹏之大,大鹏之飞,高远辽阔,无阻无碍,无羁无绊,都是引导人们摆脱世俗束缚,追求“无待”的自由解放。《秋水》中“望洋兴叹”的寓言形象,以大海之大,表现了这种自由精神的追求。其中河伯对自己的闭塞和自满的反思与批判,对大海的包容、无穷的赞叹和感悟,都是对打开眼界,开阔心胸的追求,也是对打破局限,超越自我,不断创新的追求。道家希望通过这种追求,引导人们达到自由之境界。 道家认为只有精神自由,“独与天地精神往来”,[13]才有生命的自由,才能真正地去创造。《庄子·田子方》中“真画者”的形象就生动地体现了道家这一创造思想和智慧:“宋元君将画图,众史皆至,受揖而立,舐笔和墨,在外者半。有一史后至者,儃儃然不趋,受揖不立,因之舍。公使人视之,则解衣般礴臝。君曰:“可矣,是真画者也”。“一史”未画一笔,没描一色,就被认定是“真画者”,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与“众史”的刻意功名,巴结矫饰完全不同。他面见国君,“不趋”、“不立”,突破了权贵、世俗礼法、功名利禄的诱惑和束缚,他的“解衣般礴臝(裸)”,更是用带有原始野性的张力,冲撞着桎梏人的个性、真性的礼法规范。“解衣般礴”的实质是一种自然真实、放达自由的精神状态,在这种精神状态下,人的思维活跃、灵感飞扬,可以“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充分发挥想象力和创造力,技艺得到最佳发挥和创造,所以后世画论以“解衣般礴”为“最高画姿”。“真画者”的形象生动体现了精神自由才有可能最大限度发挥人的创造力,没有精神的自由解放,就没有创造。 道家文化多方启示人们,打破思想僵化闭塞,摆脱世俗束缚,去获得精神自由,创造自由。《逍遥游》中庄子和惠子关于有用、无用的论辩,就是这种启示的一个方面。“惠子谓庄子曰:‘魏王贻我大瓠之种,我树之成而实五石。以盛水浆,其坚不能自举也。剖之以为瓢,则瓠落无所容。非不呺然大也,吾为其无用而掊之’。”惠子因大葫芦的“无用”而将它击碎,他实际上是以“大而无当”的葫芦,隐喻庄子思想的大而无用。庄子在反驳惠子时,首先批评惠子“拙于用大”,接着以 “不龟手之药”的寓言故事为喻,形象说明有用、无用关键在于如何去用。最后对惠子说“今子有五石之瓠,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于江湖,而忧其瓠落无所容?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庄子指出,惠子“拙于用大”,是受“有蓬之心”所缚,即思想僵化,心灵闭塞。惠子以大葫芦为无用,是囿于传统,受世俗实用观念的束缚,循规蹈矩,只知以葫芦盛水为瓢。惠子的葫芦之喻实际上代表了世俗实用的功利观,眼下不实用不得利便是“无用”。庄子以葫芦“浮于江湖”的形象喻示着对世俗实用价值观的突破,说明从世俗实用的功利观中提升出来,才能成就人生更高的创造。庄子“用大”的思想,实质是破传统,破僵化,破闭塞,破只有实用才有用的思维、思想。庄子的“用大”之“大”,主要指思想精神理想等“虚”的不实用的东西。庄子以“用大”启示人们,“无用之用”具有更大更高更远的用。超越世俗的实用功利目的,才能达到大用。突破僵化、狭隘、闭塞,才会有新追求新创造。 道家文化高度重视人的精神自由,重视对人的精神的涵养,认为“养生”之“主”在于“养神”。道家强调 “德全”“德充”,[14] “神全”“纯气之守”,[15]实质上都是要求人们守住“精神”这条生命的根。道家认为一旦人的精神失落了,生命就枯萎了,人就成了徒有躯壳的“几死之散人”,[16]生命的创造就停止了。道家认为“物役”“物累”是造成人的精神不自由、精神失落的重要原因,只有从“物役”“物累”中解放出来,才能获得精神的自由来开拓创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