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名春认为“‘释古’离不开‘信’或‘疑’”,郭沂认为“释古”一词看不出对古史学可靠性的判断,在我看来,都是没有真正理解“释古”的内涵所致。古史学涉及的范围如此之广,怎么可以简单地说是可信或可疑呢?正确的态度只能是该信则信,该疑则疑,根据证据去信,根据证据去疑。所以“释古”对于古史学的态度是“释”——通过解释、分析对其具体内容做出判断——而不是简单地去“信”或“疑”。郭沂认为“信古”、“疑古”也都是在“释”古,也都是“将史料融会贯通”,但在我看来,“信古”、“疑古”的“释”只是技术操作层面的,它们对古史学的态度则分别是“信”和“疑”,而“释古”的“释”则不仅仅是技术操作层面的,同时还包含了对古史学的认识和态度——古史学是古人记录、认识、理解历史的产物,它虽然包含某些客观性的内容,但也夹杂了记录者的价值判断、主观选择、假托附会甚至以讹传讹。更重要的,“释古”不仅是指对历史史料的“释”,同时也是对历史活动和过程的“释”,是在二者之间进行“释”,这都是其高出或超出“信古”和“疑古”的地方所在。廖名春、郭沂二先生都十分重视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强调要用“地下之新材料”以“补正纸上之材料”,但“二重证据法”可能只适用于诸如古籍的成书、事件的年代、地点以及制度等客观性较强的内容,而对于那些涉及主观形式的部分却未必有效。郭店简《缁衣》出土后,其记录的言论前均标明“子曰”而不是“子思曰”,难道就可以证明这些言论都属于孔子而与子思无关吗?上博简《容成氏》中有“[容成氏、……尊]卢氏、赫胥氏、乔结氏、仓颉氏、轩辕氏、神农氏、椲丨氏、垆毕(从辵)氏”的帝王世系,难道因为它是出自地下就可以证明这一帝王世系是真实可靠的吗?如果要“证古”的话,也只能证明战国时期流行的古史系统确实有后人附会增加的内容,而这恰恰是疑古派顾颉刚的观点。可见,“二重证据法”虽然重要,但并非万能。所以正确的方法只能是“释”,通过解释、分析以判断古史学中所记载的具体内容的可信与否,并通过解释、分析以说明这一记载的“事出之因”,及所折射的史影。 郭沂先生以“正古”看问题,自然认为先秦两汉典籍中多数的“子曰”“基本上是可靠的”,是孔子的言论。但在我们看来,先秦两汉典籍中特别孔门后学所记录的“子曰”,虽不能说全无根据,但由于主观、客观的原因,它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实录”,而是包含了记录者对孔子思想的诠释和理解,表达了记录者的主观意图和愿望。所以对于同样一件事,在不同时代人们引述的“子曰”中,却往往表达了不同的意见和看法。例如,对于尧舜禅让,在战国初年由孔门弟子编定的《论语》中,只有“尧曰:‘咨!尔舜!天之历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四海困穷,天禄永终。’舜亦以命禹”(《论语·尧曰》)的客观叙述,以及“子曰:巍巍乎,舜禹之有天下而不与焉”(《论语·泰伯》)的一般肯定。而生活于战国中前期禅让思潮背景下的子思却称,“子言之曰:后世虽有作者,虞帝弗可及也已矣;君天下,生无私,死不厚其子;子民如父母,有憯怛之爱,有忠利之教。……非虞帝其孰能为此乎?”(《礼记·表记》)以“子曰”的形式对实行禅让的虞帝舜给予高度评价。而到了燕王哙让国失败,禅让思潮转入低潮之时,孟子引述的“子曰”却是另一种情况:“万章问曰:‘人有言:至于禹而德衰,不传于贤而传于子,有诸?’孟子曰:‘否,不然也。天与贤,则与贤;天与子,则与子。……孔子曰:“唐、虞禅,夏后、殷、周继,其义一也。”’”(《孟子·万章上》)在子思那里被推崇、肯定的禅让,到了孟子这里,却与世袭“其义一也”。而这种判断、评价的变化,显然只能从孔子、子思、孟子所处的不同历史环境中去寻找答案。又比如,对于谏诤的态度,《论语》记载的是:“子曰:事父母几谏,谏志不从,又敬不违,劳而不怨。”(《里仁》)强调的是“敬不违”。到了成于乐正子春弟子之手的《孝经》那里,其记载的却是:“子曰:……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不可不争于父。……故当不义,则争之;从父之令,又焉得为孝乎?”(《谏诤章》)突出的是“不可不争”。在《荀子》那里,对“争”则做了进一步强调:“孔子曰:……昔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士有争友,不为不义。”(《子道》)所以战国时期,不仅孔、墨显学“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孔子之后,孔门后学也俱言“子曰”,而主张不同。这样,“子曰”便不仅仅是在记录,同时也是在诠释、创造,“子曰”的不断出现、形成也就是儒学思想的延续和发展。故在我看来,所谓“层累地造成的古史观”是只可以作为一个思想史的命题来看待的,即人们对历史事实的回忆、记录、认识和描述往往因观点、立场的不同而不同,历史事实的“意义”和“价值”是层累地造成的,这即是孔、墨“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以及孔门后学俱言“子曰”,而主张不同的原因所在。疑古派由这种记录、描述的不同,转而怀疑事实本身的“有无”(如尧舜禅让是否存在),这可以说是导致其片面“疑古”,并最终走向历史虚无主义的原因所在。而“正古派”根据近些年来地下出土文献及对古史学内容的有限证明(主要限于古籍的成书年代),转而推论古史学所记录的内容“基本上是可靠的”,先秦两汉典籍中多数的“子曰”都是孔子的言论,同样也失之片面。 其实,“子曰”的问题之所以复杂并引起人们的争论,就在于它具有一种权威的地位,当人们提出一种主张、观点时,往往会将其附会到“子曰”之上,所以在孔门后学中,借用“子曰”以表达其思想主张已成为较为普遍的做法。一种是直接假托孔子的言论,如《孝经》内容为孔子与弟子曾子的问答,但据学者研究,其对孝的理解与孔子有较大差别,实际应成书于乐正子春弟子之手,[21]反映了乐正子春一派对孝的理解和看法。又如《礼记》中《礼运》一篇,为孔子与弟子子游的问答,但其对“大同”、“小康”的区分,以及感叹“今大道既隐,天下为家”,实际反映的是燕王哙让国失败后,战国中前期的禅让思潮走向低潮之时,一部分儒者的思想和看法。[22]另一种是自称传闻于孔子。如《大戴礼记·曾子大孝》主要记载了乐正子春关于孝的思想,但该文中乐正子春称,“吾闻之曾子,曾子闻诸夫子曰:‘天之所生,地之所养,人为大矣。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归之,可谓孝矣;不亏其体,可谓全矣。故君子顷步之不敢忘也。’”认为自己关于孝的论述是闻之于曾子,而曾子又是闻之于孔子。还有一种情况是由于具体语言环境发生变化,引述“子曰”的内涵也发生变化。如《孟子·告子上》:“公都子曰:‘告子曰:“性无善无不善也。”或曰:“性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或曰:“有性善,有性不善……”今曰“性善”,然则彼皆非与?’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诗》曰:“天生蒸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孔子即使肯定“为此诗者,其知道乎”,也一定不是指性善而言,而这里却被用来论证性善。这些都说明先秦两汉典籍中引述的“子曰”,虽然并非与孔子全无干系,但确实包含了引述者的创造、发挥、诠释、理解,已属于儒学思想发展的内容。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