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行道转入弘道,是不得其遇而求其次,于际遇是差了一等。但作为君子的思想境界却须更进一层:不遇而不气馁,反而以更大的勇气,更多的精力,去实现更长远的目标。而在走向目标的过程之中,君子又获得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 孔子在鲁国,由中都宰当到司寇,其间一度摄行相事。正当他要大展宏图,放开手脚干一场的时候,他的“堕三都”计划却遭遇流产,而导致流产的主要因素,恰恰是他的学生孟懿子阳奉阴违。后来,又因为孔子治理鲁国政绩赫然,大有复兴强盛之势,招致齐国的恐惧与忌惮,于是,“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论语-微子》) 既已仕,为什么又要放弃,又要离开?因为仕只是阶梯、手段,而不是目的。仕的目的是行道,既然仕而不能行道,那仕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这自然是不得已,自然遗憾。但孔子并不因此而气馁,而是换一种方式来奔向既定目标。于是他带领学生们周游列国,一面进行教育,一面进行宣传,同时也是寻访道友和明主,寻找新的机遇。有朋自远方来,与为寻朋而四方走,对于君子来说,那本质意义是相同的。 第三种际遇更差,可以说成是遭遇,这就是“人不知”. 通常人们把“不知”译为“不知道”,“不了解”,我觉得不妥:即便是今天这样的信息社会,即便你是明星大腕,世上不了解、不知道你的人还是多不胜数,你“愠”得过来吗?如果因此而懊恼、沮丧甚至怨怼,那就不是“君子坦荡荡”,而是“小人常戚戚”了。孔子在这里所说的“人不知”,是指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赏识和信任,以至于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是君子最不应该遇到,也最怕遇到的遭遇。 比“不遇”更难堪:既无“时习”以行道,又无“朋来”可弘道,甚至办个私塾都没人来报名,别人都不把你看作君子。这该怎么办?孔子说:“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那时候的未仕的士人,如果原本就不富贵,没有老本吃,再遭遇“人不知”,就八成要导致贫且贱,经济拮据,地位低下,连生存都困难。在如此困窘之中而能做到“不愠”,确实不容易。孔子自己也说:“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论语-宪问》)所以孔子说,在这种遭遇下而能做到“不愠”,岂不就是大君子,了不起的君子吗? 其实,孔子的标准比“不愠”还要高。《论语-学而》第十五章记: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贫而乐”,不是以贫贱为乐,而是因为心中有君子之道,就不会因贫而忧,只以得道为乐。他称赞弟子颜渊:“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因为颜渊深得君子之道。 别人知与不知,自己遇或不遇,享富贵还是安贫贱,这不是仅靠自己努力就可以决定的,还要看祖宗遗泽,还要看社会环境,还要看时势机会,等等等等。而学为君子,学成君子,学得君子之道,却是靠自己发奋努力就完全能够做到的。所以君子不能斤斤于追求富贵,而要尽力修养君子之德,努力躬行君子之道。唯其如此,孔子感慨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论语-述而》)又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论语-里仁》)处、去与取、舍,唯一标准是道。违背这个标准,富贵临头也不能接受,不能安处。情况相反而理相同:当贫贱加身(得之)时,谁都想摆脱,但既为君子,就要考虑你的摆脱行为是否符合道,如果不合道,就宁肯安而受之,不摆脱它(不去也)。 孔子为“人不知”的遭遇,开了三剂药方: 一是“仁者安仁”,也就是前面说的“贫而乐”,“不改其乐”,也是后来人们说的“安贫乐道”,先安下心来,把对贫的忧虑转化为对道的向往。 二是“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论语-里仁》)不用担心没有君子之位(官位),只担心自己有没有具备立于君子之位(符合君子标准)的德行和能力。不用担心没有人理解、赏识、信任,去追求那足以让人理解、赏识和信任的内在素质吧。《卫灵公》篇又说“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也是同样的意思。这就比安贫乐道更进了一步,从改变情绪,转移注意力,进到学修君子之德的实际行动上,自加压力,自添动力,发奋进修,做个名副其实的君子。 三是“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论语-学而》)不怕别人不理解、赏识、信任你,就怕你不能理解、赏识和信任人。这比加强自我修养以“求为可知”更进了一步:要主动去“知人”. 孔子有一次跟他的学生们聊天,首先责备他们有怀才不遇的牢骚,然后问他们的志向:“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论语-先进》)坐在家里总是说没有人赏识你,如果有人赏识了,你们打算做什么?于是大家谈起了各自的理想抱负。 学生子游(言偃)当了武城宰,孔子见到他,开口便问:“汝得人焉尔乎?”(《论语-雍也》)“得人”即得到人才,自然先要知人,而后才可能得人。孔子把知人用人看成“仕”(做官)的首要条件。 冉雍(仲弓)要去就任季氏宰,向孔子请教,孔子告诉他:先考查各部门负责人,责成他们努力工作,寛恕他们的小过失,提拔和重用德才兼备的人。冉雍问:怎么知道谁是贤才呢?孔子说:提拔起你所知道的。其余你所不知的,也就不会被埋没掉了。(见《论语-子路》) 孔子曾为樊迟解释“知人”:“举直措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还是没听懂,退出去又问子夏,子夏说:“富哉言乎!舜有天下,举皋陶,不仁者与远矣。汤有天下,举伊尹,不仁者远矣。”(《论语-颜渊》)这就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用对了一个人才,就能用对一群人才。 还有一次,得知学生宓子贱(不齐)治理单父邑政绩卓然,孔子就问他是怎么做到的。宓子贱先说,我教育老百姓:父亲要体恤儿子,儿子要体恤孤弱。孔子说,不错,可以得到老百姓的拥护,但这还是小节。宓子贱接着说,被我当长辈尊敬的有三人,当兄弟看待的有五人,作朋友交的有十一人。孔子说,很好,这可以算中节。宓子贱又说,这地方有五个人,德能知行都比我强,我以他们为师,许多事情都是先向他们请教,然后才施行。孔子赞叹道:太好了!这才是大节呀!从前,尧舜治理天下,就是“务求贤以自辅”,靠的是知人善任。贤才是一切福祉的根本。可惜呀,能让宓子贱管理的地方太小了!(见《孔子家语-辩政》) 这就是孔子所说的“知人”,是“不愠”的最高境界。身处“人不知”的逆境,英雄无用武之地,对于士来说,是最糟糕的了。但是,君子无怨无尤,依然“不改其乐”,一心向道;奋发图强,“求为可知”;而且心忧天下,“患不知人”,时刻准备着有朝一日“优则仕”,就要象尧舜那样“务求贤以自辅”,完成治国安民平天下的宏图大业。这是多么宏大的君子襟怀,多么崇高的精神境界! “时习”,“朋来”,“人不知”,三种际遇层递以降,等而下之。“亦说”(大感欣慰),“亦乐”(同道同乐),“亦君子”(做心怀天下的大君子),三种境界层递以进,阶而升之。这就是孔子毕生躬行的君子之道,这就是孔子谆谆教人学为君子的良苦用心。 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论语-述而》)这不只是谦虚,更是他自己的切身体会,因为他深知修养成这样的君子之德,有多么不容易,所以他身体力行,从不懈怠;教诲后学,不知疲倦。 即便如此,他自己有时也难免发句牢骚,讲句赌气话:“道不行,乘桴浮于海。”(《论语-公冶长》)有时也会生发点感叹:“莫我知也夫!”(《论语-宪问》)但他总是能及时调整自己的情绪,重新振作:“不怨天,不尤人,下学而上达。”(同上)他要从最基础处下功夫,脚踏实地,朝着最高远的目标前进。他还时时提醒自己和告诫后人,要坚持,坚持,再坚持:“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论语-子罕》) 实习编辑:陈凤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