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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秦諸子聖王論

http://www.newdu.com 2018-01-06 《国学学刊》 佚名 参加讨论

    提要
    先秦諸子論“治”,甚期於“聖王”。論說“聖王”,內涵雖非一致,於此相關連的治道亦各異,唯其屬統治的型範則一。“聖王”足以義通觀先秦學術“經世”的共性。
    “聖人”向來論述甚富,不煩置喙。至於涉及“聖王”之種種問題,至今尚存較大的討論空間。本文從縱橫兩方面疏理“聖王”義的源流,彰顯其思想意義。縱者本諸歷史流程,溯源義涵的根源,考察觀念相承的蹤跡;據《尚書‧洪範》之說“聖”為原點,乃縱貫的溯源,本事實彰顯“王官之學”的思想啟發意義,而特別抉示其中淑世關懷的誘導作用。
    橫者從諸子塑造“聖王”的流程說,顯示諸子爭奪“聖王”義的解釋權,主導“道術”的典範。在多元並存之較競下,各陳新義,顯示思想之活躍,精神世界和生活世界的張力與互動。說明獨尊一術,必致思想的萎縮。縱橫兩脈,俱置於其時代語境中觀察,展示先秦經世思想的發展過程中的一環節。
    原論
    一、從《尚書‧洪範》溯源義理化的“聖”義
    “聖王”的“聖”與《尚書‧洪範》關係密切。“聖”字古已有之,字形以口、耳相配,會意而為聽音的能力,[1]屬於個體的天賦才能。本能是天德,尚未足以構成製造意義。唯轉化“聖”為王天下的敬德,把聽聲的本能體現為“為民父母”的精神關懷,強調根本於關愛的為治大法,箕子《洪範》實啟端緒。[2]《洪範》“九疇”之二是“五事”:
    一曰貌,二曰言,三曰視,四曰聽,五曰思。
    貌曰恭,言曰從,視曰明,聽曰聰,思曰睿。
    恭作肅,從作爻,明作晳,聰作謀,睿作聖。[3]
    《洪範》所說的對象是天子。“五事”從天子的角度說,都是關乎治理天下的原則。其中的“聖”,以王者的“思”為開端。王者的“思”去到“睿”的地步,稱為“聖”。《洪範》說的“聖”本於事,離事無所謂“思”,不是抽象的道德要求或想像,據“政事”判斷人君的為政得失。政事指治天下的大政,而非技術性的管理事務。從政事上顯示用心,此用心謂之思。人君心思用於政事,至通順和穆,是之謂“聖”,這是《洪範》規範“聖”的根本大義。孔穎達疏謂:
    《洪範》本體與人主作法,皆據人主為說。貌總身也,口言之,目視之,耳聽之,心慮之。人主始於敬身,終通萬事。[4]
    “通萬事”是人主的之所以為“聖”。孔疏識而出之,足見義疏學之不能廢。《洪範》“皇極”章的“王道正直”義,顯示於統治意志之於天下事之通與不通。從一身以至家、國、天下,事治無偏。通則平直,偏黨則不通,乃於政事中所具顯之統治意志。此平恕之意念,是稱“聖”之德。言“聖”必兼德。近代學界於此分歧為兩途。其一認為先秦時代的“聖”義不存在德性的內涵,以顧頡剛主此;[5]其二認為“聖”必兼德,王國維主此,而顧氏門人楊向奎認同王國維的說法。[6]其實都是孤立解字,而忽略文字本義與後出衍生義的關係。從文字原初說,聽聲是其本義。從文字的衍育而言,通德是義理的內在理路的推衍。兩者不是割裂。專據本義否定表德之說,目的為掊擊義理成說,則因噎廢食,而考諸春秋戰國時代典籍,必有所未安,因其時非用本義,如屈原《離騷》謂:“夫唯聖哲以茂行兮,苟得用此下土。”據此“茂行”一詞而足證“聖”含德性之義。《洪範》所張的是義理,“王”尚且從誅責的斧鉞轉化為貫通天、地、人的大理,則“聖”衍義以表德,正顯示思想發展的活躍。德從政事中透露,於事中見德,本德以通萬事。德通事之謂“聖”,這是王天下的大義,義理自身甚圓融。說“聖”必兼德,乃正視文字的生命力。專論本字本義,反見狹隘。《洪範》運用衍生義,強調“正直”之為人主之大德,勉勵天子之為“聖”,在於“作民父母”,透露遺臣於故國的興亡之感,獨立蒼茫,用心良苦。
    《禮記‧禮運》論大同、小康之“王道”大義,論者以為儒家論治的終極。而其義早於《洪範》已見端倪。《洪範》“九疇”之七謂之“稽疑”,文云:
    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汝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卿士,謀及庶人,謀及卜筮。
    汝則從、龜從、筮從、卿士從、庶民從,是之謂“大同”。[7]
    “大同”一詞源出於此。司馬遷《太史公書》謂:
    《書》建“稽疑”:五謀而卜,筮居其二,五占從其多。明“有而不專”之道也。[8]
    “有而不專”非《老子》之獨唱,儒、墨俱稱之,其源出於箕子《洪範》。王者雖然“有”天下,卻能夠解開擁據天下的私心,是謂“不專”。“不專”則公。人主本不專的公心為治,開誠布公,天人不違,與眾同心,共治天下,斯謂“大同”。同者,同心同德之謂,唯“聖”義足以當之。同心則治,離心則亡,是切實的教訓。《禮記‧禮運》大同之旨,據《洪範》而得其實在的意義。“大同”乃言人主為治之心,至公之平。不存“公”義,則《禮記‧大學》修、齊、治、平之旨,頓為無根。《大學》言“正心”,因《洪範》立“稽疑”之道,先“謀及乃心”,推而正之於卿士、庶人、卜筮,以矯正私心作祟,平天下乃可得而說。後世望文生義,以靜坐獨思為“正心”,不啻差之毫釐而謬之千里。
    “聖王”一詞合“聖”與“王”兩層概念,字義皆從原始意義衍育至更高的層次,而不復作本字本義解讀與發揮。《荀子‧解蔽》說“聖王”謂:
    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之以為天下極也。[9]
    以盡倫盡制立義,便是後出的衍生義。聖之義從德性說,是德的終極表現,所以說盡倫。王義從殷、周以來,指權力最大的統治者,“王”於商、周是當國在位者的通稱。[10]商代君主稱王,至高無尚,人神一體。[11]“王”之有道,組成“王道”一詞,給賦予了“道”的內涵,由此而提昇君“位”到君“德”,自然受道德與理性的範限,逆轉王、民對立的緊張狀態,甚至親切猶如作民父母。此詞此義,非比尋常。從爵位說,謂之盡制。“倫”是道德,“制”屬管治權力。制是必然的存在;倫則是人類心靈世界的自覺。前者是現實,後者是理想。兩者共融至極處,結合最高層位的現實和理想,是為“聖王”。“王道”是“聖王”的道路,兩者互為一體。《荀子‧解蔽》“兩盡之以為天下極”,以“盡”解釋王者的極至。盡,意為極。《荀子‧解蔽》謂的極,與《洪範》“皇極”的極,意義相通,充分表示典範的意義。
    二、春秋、戰國的“聖王”義時代思潮的探索
    1、從《中山王方壺銘》說“聖王”義的思想角力
    “聖王”一詞於實物,首見鑄成於公元前314-313年之間的《中山王方壺銘》,文謂:
    夫古之聖王,務才(在)得賢,其即(次)得民。故辭禮敬則賢人至,寵愛深則賢人親,籍歛中則庶民附。(中略)載之簡束,以戒嗣王。[12]
    “古之聖王”為治,尊賢親民,事著於簡冊,足以垂戒後繼。謂之“古”,則見之於往事,實事實理,不是空言。銘文僅見一例,見其非統治意志的通行話語,卻顯示出一種思想上的交鋒。《洪範》乃對擁有天下的周武王說“皇極”,談論“聖”道,不是天子自家說話。殷、周銘刻不見“聖王”,則未為王者所重可知。否則箕子也不必流放到朝鮮。[13]但東周以來,諸子本義理陳說政治主張,搬出政治典範的“聖王”,在談論過程中顯示其生命力,不斷發展。戰國時代小國中山,國王陪葬的明器以“古之聖王”為訓,以為人君為治的典範,足以著記垂教,明顯是諸子話語的義理滲透。“聖王”一詞的發展過程中,見於諸子文獻之中必然遠多於陪葬的銘刻,顯示思想的張力。張力越強,見諸統治意志銘文的機會越少。所以“聖王”不能以器物的證據為唯一標準。
    2、《左傳》、《國語》“聖王”義時代思潮方向的考察
    “聖王”之稟賦超越於歷史事件的“道術”意義,於《左傳》已經見端倪。《文六年傳》載秦穆公死三良殉葬,“君子”評說:
    古之王者,知命之不長,是以並建聖哲,(中略)聖王同之。[14]
    古代王者知命,命有一時的個體性命,及身而止;亦有永恆的天命,以統治生民。維持天命甚難,必須有所用心。為了長治久安,必須考慮繼嗣的安排,以維持統治的權力,不徒苟安於一時。“聖王同之”,表明“聖王”之為治,必兼攝往古相承的統治智慧,不限一時。孔穎達《正義》謂:
    故聖王為教,因其土地風俗為立善聲教也。[15]
    強調的是“因”。因俗為教,是維持天命以求長治久安的治法,“聖王”為治的一項原則。此經學的論定,非一家私說。
    《國語》載周靈王二十三年,太子晉向靈王進諫,停止壅防穀水的工程,謂:
    古之長民者,不墮山,不崇藪,不防川,不竇澤。(中略)故能上下相固,以待不虞。古之聖王,唯此之慎。昔共工棄此道也,(中略)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禍亂並興,共工用滅。[16]
    “聖王”為治甚謹慎,務必善理天下,上下同心,防止混亂。其為治的經驗極可貴,違背“聖王”的治法,會帶來極嚴重的惡果,史有其人。本“聖王”的謹慎用心以治國,亦是一種“因”:“聖王”因民俗之宜而為治,後人因“聖王”的成功經驗而成治。《國語‧魯語》載展禽諫止臧文仲祭海鳥,謂:
    夫祀,國之大節也,故慎制祀以為國典。今無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夫聖王之制祀也,法施於民則祀之,以勞定國則祀之,能禦大灾則祀之,能捍大患則祀之。非是族也,不在祀典。[17]
    展禽以“聖王”制訂禮法的經驗,概括建立祀典的理據,歸入四種重大貢獻,顯示為治的四大方向,於其中有所成就的人物,方可以立祀。此因義理以建祀典,而導引政治於實質的貢獻,這是一種務實的姿態,透露民智已開的時代特色。
    《國語‧魯語》載公父文伯的母親的教訓,謂:
    昔聖王之處民也,擇瘠土而處之,勞其民而用之,故長王天下。(中略)君子勞心,小人勞力,先王之訓也。[18]
    勞民為長治天下的關鍵。勞民,謂民得用其力,長處得發揮,不必處於遊散無業的狀態。勞心與勞力,指各盡其職而有所貢獻與建樹。以小喻大,精神則無異展禽的論祀典。心與力俱一體,君為心而臣民使力,心以指揮調度,力以實現所想。心能運力,則國體鞏固;力不從心,則國體離析。心力相輔,國體方安。視各盡職守為“聖王”之道,乃是因道理為說,也屬理性時代的表現。孟子有取勞心勞力之說,亦從國體而論,後人以說階級分野,乃望文生義的附會。《國語‧楚語》載楚賢人觀射父解釋禮祀先王,謂:
    聖王正端冕,以其不違心,帥其羣臣,精物以臨監享祀,無有苛慝於神者,謂之一純。[19]
    “聖王”為治,避免凋耗民力。關鍵在為政者為臣民的表率,務必不違一純的用心。這是因義理為說,意在提昇統治者的心理質素。
    就《左傳》和《國語》記載“聖王”之說,要不是本歷史為鑑,就是因義理為說,以具體的貢獻和成就,發揮“聖王”之道,提昇統治意志對百姓生存狀態的注意,疏遠原始情欲與巫術的蠢動,強調身份意識的自覺、德性的克制,更考慮到政權的有效狀態與及其長遠發展,充分顯示理性時代的特質。《洪範》本事以論思,因思而及聖之義,至春秋時代始綻異彩。
    以下東周諸子的“聖王”論,皆在此民智張開的時代思潮之中演示。
    本論:先秦載籍“聖王”義
    梁啟超認為“聖王”即《莊子‧天下》“內聖外王”之聖、王。[20]但《莊子》僅是一端。戰國時代儒、墨、道、法之談“聖王”,王健文有比較縱深的論述;[21]王氏強調先秦諸子所談的“聖王”,是推動人類從野蠻邁向文明有序的關鍵人物。[22]張灝突出《荀子》首出“聖王”。[23]吉永慎二郎比較《墨子》與《孟子》的“聖王”,強調《墨子》確立“聖王”意識:引武內義雄之說,謂“聖王”思想活躍於此時,並據引此銘為論。[24]同時統計先秦主要文獻之用“聖王”如下:[25]
    《墨子》:121
    《國語》:8
    《左傳》:3
    《孟子》:1
    《管子》:45
    《商君書》:5
    《戰國策》:2
    《荀子》:37
    《禮記》:10
    《韓非子》:9
    《呂氏春秋》:20
    吉永慎二郎的考述,儘管遺漏了頻頻出現“聖王”與“聖王之道”的《晏子春秋》,[26]但“聖王”普遍運用於春秋時期,而戰國諸子皆說“聖王”是肯定的事實。諸子中尤其以《墨子》為說“聖王”的大宗。可見“聖王”屬於時代的共同話語。王健文考察戰國儒、墨、道、法之談“聖王”,尋求諸子對政權建立的共識,對比當代其他學者專類分列式的論述,則是早著先鞭。唯各家的論述均就大體或專以一家為側重,通貫考察有所未及。
    一、《管子》:聖王“心治”
    《管子》指出“以天下為天下”的統治者為“聖王”,[27]實現“正天下”的“王道”,[28]即使攻城野戰,也運用“聖王”正天下之法號令師旅。[29]《管子》強調古之“聖王”所以能為天下之極,關鍵在得人,[30]用人必須公正無私,務令“公法行而私曲止”。[31]公正無私,則制定禮義,人盡己職,政治及社會秩序自然穩定,此為王天下之道。
    《管子》以“中正”概括公正無私的處事和用人的態度,認為是“治之本”。[32]本此中正的用心,治理天下,其法謂之六秉。《管子‧小匡》載管子言謂:
    昔者聖王之治其民也,參其國而伍其都,定民之居,成民之事,以為民紀。謹用其六秉,如是而民情可得而百姓可御。(中略)殺、生、貴、賤、貧、富,此六秉也。[33]
    “六秉”是《管子》“一生為政之綱領”,[34]王者治政用兵之道稱為“王者之術”,[35]“術”不單是工具義的技巧,而是一種心法,是對“王道”的自覺實踐。《管子‧形勢》因史立論:
    古者,武王地方不過百里,戰卒之眾不過萬人,然能戰勝攻取,立為天子,而世謂之聖王者,知為之之術也。桀、紂貴為天子,富有海內,地方甚大,戰卒甚眾,而身死國亡,為天下僇者,不知為之之術也。[36]
    王知“術”則能王,不知“術”則覆滅。這一對比,極為驚心動魄,這也是公共空間的話語技巧,至戰國縱橫之士而淋漓盡致。“術”之運用,存乎王者是否理解與警覺,所以稱之為“心術”。《管子‧心術》明確說:
    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37]
    六秉之為王者之術,其根本在人主的心。“聖王”是以正天下之心治天下。
    綜觀《管子》之言“聖王”,強調的是一王之治的管治形式,從王的角度,突出權力的制馭,互叠運用權宜之術,以王為中心,建立公平的管治秩序。於《管子》,“聖王”是心治的型範,王天下所應遵從的方向。《管子》自身“心治”一詞,最能概括其“道術”特點。
    二、《晏子春秋》:“聖王之道”
    《晏子春秋》淵源有自,非後人能夠隨便臆製,[38]其中本“聖王”一詞而展開的陳說十處以上。《晏子春秋‧內篇》載晏子勉勵齊景公普施恩愛於百姓謂:
    聖王見賢以樂賢,見不肖以哀不肖。今請求老弱之不養,鰥寡之無室者,論而共秩焉。[39]
    晏子此言猶孟子之說人君“推不忍人之心”,因人主一時露出的惻隱之心而鼓舞德政,此“聖王”於人君便沒有心理上的距離,便樂於接受建議,於是“老弱有養,鰥寡有室”。事實上,晏子從政,都一本仁義的“義理”,向人主直陳“仁義之理”。《晏子春秋》開宗明義,是晏子曉諭齊莊王放棄“勇力”而行“仁義”,據三代興衰證說“仁義之理”;誌法往事,則不能重蹈“滅君之行”的敗行,而務必取法“聖王之德”。[40]則晏子言推恩行仁義之政,實具歷史的體會而無意於阿順人主,所以必以有德與失德的歷史教訓啟導人主。向齊景公諫陳公平之道,必法“聖王”。三代興亡,此為關鍵。[41]“聖王”興國,“惰君”亡國,是歷史的總結,道理很清楚。“惰君”無異“滅君”,尚勇力或為政不公,後果是悲慘的。唯齊景公亦難免於誇鬥奢華的時習,晏子說以“聖王”之所禁。[42]諄諄告誡。而齊處海隅,形勝自多,齊景公遊樂留連,難免過度。晏子以說以古“聖王”之戒。[43]晏子動必本古“聖王”以提點齊君抱懷天子之德,必須以王天下為意。齊景公亦懷疑。《晏子春秋‧內篇》記載:
    景公問晏子曰:“吾欲服聖王之服,居聖王之室,如此,則諸侯其至乎?”晏子對曰:“法其節儉則可,法其服,居其室,無益也。三王不同服而王,非以服致諸侯也,誠于愛民,果于行善,天下懷其德而歸其義,若其衣服節儉而眾說也。”[44]
    晏子直陳古“聖王”歸仁之義,不在物質方面的相似而在立制的精神。這一則諫言猶如“聖王”宣言,足以顯示晏子的為政的大體。“聖王”的意識上升為成為理想統治的道理範式,稱得上“聖王之道”。[45]“聖王”之有道,必可以遵從而不失。齊景公也有問於“聖王之行”。《晏子春秋‧問》記載:
    景公外傲諸侯,內輕百姓,好勇力;崇樂以從嗜欲;諸侯不說,百姓不親。公患之,問于晏子曰:“古之聖王,其行若何?”晏子對曰:“其行公正而無邪,故讒人不得入;不阿黨,不私色,故群徒之卒不得容;薄身厚民,故聚斂之人不得行;不侵大國之地,不秏小國之民,故諸侯皆欲其尊;不劫人以甲兵,不威人以眾彊,故天下皆欲其彊;德行教訓加于諸侯,慈愛利澤加于百姓,故海內歸之若流水。今衰世君人者,辟邪阿黨,故讒諂群徒之卒繁;厚身養,薄視民,故聚斂之人行;侵大國之地,秏小國之民,故諸侯不欲其尊;劫人以兵甲,威人以眾彊,故天下不欲其彊;災害加于諸侯,勞苦施于百姓,故讎敵進伐,天下不救,貴戚離散,百姓不興。”[46]
    據公道說“聖王”之行,與當時的“衰世君人”的暴虐敗德,形成強烈的對照。歷史感與時代感交織,構成深邃的思想魅力,墨子便盛稱“晏子知道”,因為能夠說明“行在反己”。[47]儒、墨都在“反己”這層次上濡染於晏子。晏子之以公道說“聖王”,發揮的是《尚書‧洪範》“王道”義,就是公正無私的用心,“反己”是在這用心上說,不離“仁愛”。晏子舉古代的“聖王”所以為明君之道,關鍵亦在選賢與能,不私不黨。“聖王”與“聖王之道”是晏子的“道術”,孔子與同時,難免思想上的滲透,於異中亦見其同。
    三、孔子之業
    《論語》未見“聖王”,孔子亦不輕易許人以“聖”。《論語‧雍也》載:
    子貢曰:“如有博施於民而能濟眾,何如?可謂仁乎?”子曰:“何事於仁,必也聖乎?堯、舜其猶病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已。[48]
    “能近取譬”謂不必虛張高論。孔子本意在抑制子貢過度浮誇和好為大言的作風,誘導實事求是。博施濟眾之為聖,雖堯、舜亦不能盡稱。孔子的回應,表明其所懸念的聖境,是對普天下的實質貢獻為衡量。本此尺度詮衡歷史人物,須本諸事實,否則過度評價,便根本失真。本諸歷史的真實,堯、舜尚有不足於聖,則孔子的懸念,其根本在義理而不在事。亦即是說,孔子說的聖,具有超越性的普世義,跨越定點的時空與特定人物,亦非一般意義的修養和德性。因此,孔子謂:“聖人,吾不得而見之矣。”[49]雖因才施教,意在訓誨門人持之以恆,也透露其對聖義執持極高的地步,異乎當時濫稱聖人之輕率,自然亦不輕易妄自標榜,所以謂:
    若聖與仁,則吾豈敢?抑為之不厭,誨人不倦,則可謂云已矣。[50]
    此不獨是謙遜之辭,亦因為孔子對聖已有一超越性的高度,即博施濟眾及修己以安百姓的尺度,不能濫用。孔子於聖義有所持,不虛濫套,意非去聖,而實尊聖。
    孔子所尊的聖,不是歷史人物,而是理想的人君。馬王堆帛書《二三子問》載孔子解釋《易‧晉卦》“康侯用錫馬蕃庶,晝日三接”謂:
    此言聖王之安世者也。
    聖之政,牛參弗服,馬恒弗駕,不擾乘牝馬□□□□□□□□□□糧時至,芻稾不重,故曰錫馬。
    聖人之立政也,必尊天而敬眾,理順五行,天地無困,民□不滲,甘露時雨聚降,飄風苦雨不至,民心相酉易以書,故曰蕃庶。
    聖王各有三公三卿,晝日三接,□□□□□□者也。[51]
    借康侯演說“聖王”安世的大道理,即“修己以安百姓”之義;不是說康侯的事,意在突出民眾蕃庶的正面意義。蕃庶意即生生不已,乃孔子論釋《易》的要義,是一種施之四海而皆準的理念。《易‧坤卦》“括囊,無咎無譽”,謂:
    聖人之有言也,德之道也。聖人之有口也,猶地之有川穀也、財用所專生也;猶山材陵澤也,衣食□□所專生也。聖人一言,萬世用之。[52]
    上言安世,此釋《坤》卦,突出立言的實在功勞。孔子之論“聖王”,乃從義理立論,不在演說古今成事,而賦予了超越的意義。《繆和》引孔子說:
    夫《易》,聖君之所尊也。(中略)君子,人之父母也;人者,君之子也。(中略)歡欣交通,此聖王之所以君天下也。[53]
    “聖王”與民一體,氣息通流,此共治天下的主張。假如不否定《馬王堆帛書》的真實性,則其中論《易》的《傳》文,原意出自孔子,理屬無疑。
    通論孔子的治天下之道,《論語》固然是典據,而《禮記‧禮運》也有重大的參考價值。如果於《禮記‧禮運》首段孔子論大同與小康有所取定,則於此後一套完整的禮治設想,亦絕不能視而不見。這套論述完備周至,從內在性情推衍至天地,突出制禮作樂的人性元素,強調:
    人者,天地之心也,五行之端也。[54]
    以禮為治,邁向天下為公的“大同”。同一“公”義,《管子》主張的是帝王的心治,以公心立公法,以公法平天下;《禮記‧禮運》主張的是順人情的特點而制禮,以禮彰顯人性情,各得其安,稱之為情治。主情治,也講“聖王”:
    故聖王脩義之柄、禮之序,以治人情。故人情者,聖王之田也。脩禮以耕之,陳義以種之,講學以耨之,本仁以聚之,播樂以安之。(中略)故禮之不同也,不豐也,不殺也,所以持情而合危也。故聖王所以順。[55]
    這是《禮記‧禮運》最後一段。前文本聖人的作為而立論,至此於“聖王”三致意,義理全歸“聖王”。《禮運》之申衍《洪範》,是儒學的矚目處。《禮記》諸篇之涉及治道,亦非獨《禮運》一篇,其《中庸》、《大學》向為傳誦。至於其他篇章,如《禮記‧冠義》謂“聖王重冠”、[56]“聖王重禮”;[57]《禮記‧昬義》稱“聖王重之”;[58]《禮記‧射義》言“聖王務焉”[59];《禮記‧聘義》指出“聖王之貴勇敢強有力如此”[60];《禮記‧曲禮》明言:
    龜為卜,筴為筮者,先聖王之所以使民信,日敬鬼神,畏法令。[61]
    此神道設教之義。一切文明禮儀與秩序,都是“聖王”精心的設計。推類以求,人類社會能否轉向大公的大同社會,關鍵在“聖王”出現與否。儒門之論治,其有望於天子,必期天子為“聖王”。“聖王”是高出現存的統治意志的理想型範。“聖王”之道,端賴承傳的自覺,雖天子亦必須以“聖王”為師。《大戴禮記‧保傅》明確說:
    天下之命懸於天子。天子之善在於早諭教與選左右;心未疑而先教諭,則化易成也。夫開於道術,知義理之指,則教之功也。(中略)天子不論先聖王之德,不知國君富民之道,(中略)學業不法,凡是之屬,太師之任也。[62]
    天子能否理解及把握治天下的“道術”,是實現“聖王”之德義的關鍵,這責任在師傅之教。天子不知“聖王”之義,則是師傅失職。“聖王”之義在引導人主,自須引導其理解“聖王”的內涵。 “聖王”之道承傳須自覺,此道理不是無端而來,而是歷來統治智慧的累積與總結。《大戴禮記‧盛德》乃專門記述“聖王”平治天下的盛德,起筆彰明:
    聖王之盛德:人民不疾,六蓄不疫,五穀不災,諸侯無兵而正,小民無刑而治,蠻夷懷服。[63]
    “聖王”為治顯示實在的功德,有賴王者平治天下的自覺與用心,須有實質的貢獻,不能濫稱。孔子不輕許古人為聖,正緣於現實與理想之間的一段差距有待彌縫。孔子未嘗濫稱聖人或“聖王”。
    《論語》所載孔子門人頌聖,這是時代風氣,而孔子亦早已享聖譽。《左昭七年傳》載孟僖子臨終“善言”:
    吾聞將有達者,曰孔丘,(杜預注:“僖子卒時,孔丘年三十五。”孔穎達《正義》:“當言三十四,而云五,蓋相傳誤耳。”)聖人之後也,(杜注:聖人,殷湯。)而滅於宋。(中略)臧孫紇有言曰:“聖人有明德者,若不當世,其後必有達人。”今其將在孔丘乎?[64]
    此稱譽孔子具備聖人的稟賦。孔子逾立之年,已見重當時。“當世”謂在王者之位。孔子的先世見稱聖人,聖人之後,譽為“達人”,孔子是其屬。《論語‧子罕》載:
    太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65]
    太宰地位高,與孟僖子同為魯國貴族高層,其評價具有權威。唯孔子不但沒有乘勢竊名,反而強調“少也賤”及“不試”,謂“聖則吾豈敢”,這不是謙虛,而是孔子對聖義較時人有更高與具體的要求。孔子既未聖化自己,亦未聖化堯、舜等古人。孔子說聖,期待的是來者,意存淑世,縈念的是天下蒼生的福祉,把天下為公的心事,轉落在當時慣用“聖王”的時代話語上,盼望來日大同盛德的實現。天下同心同德,謂之大同,乃本《洪範》以立義。
    四、《墨子》:彰“聖王”以治暴王
    《墨子》侈談“聖王”,觸目皆是,言“聖王”超過百處,遠多於任何一家,此學者早有認識。[66]但《墨子》亦同時痛斥“暴王”,鍼貶時弊。其言“聖王”,實對治“暴王”。此義多為治墨學者所忽略。
    《墨子‧非樂》強調其“上以說王公大人,下以駔百姓之從事”,[67]向統治者進言,教導士庶,特別重視表達的方式,稱之為“三表”。“聖王”是所強調立論方式的“三表”的依據。《墨子‧非樂》謂:
    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於何本之?上本之於古者聖王之事;於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身目之實;於何用之?廢以為刑政,觀其中國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謂言有三表也。[68]
    “三表”之中,最根本的是“本”。“本”,指依據“聖王之事”以立論,其“事”才是立論的依據,而非“聖王”自身。本事以論政,是《洪範》的特色。墨家深受《洪範》的影響,其行文貫徹“三表”,乃就“聖王之事”開列對治當世之暴,皆實事實論。所稱“道術”,以“聖王之事”為根據。人君運用“道術”,掌握“聖王之事”方是關鍵。因此,《墨子》的言必稱“聖王”,是刻意的表達。但能夠理解墨家的畢竟有限。侯外廬批評《墨子》好談“聖王”,謂:
    墨子則把先王法儀等於他自己的主張,(中略)甚至於對於先王的《詩》、《書》,任意解釋,反乎歷史的本然,而一是於自己的當然,故“聖王”先王成了推理的工具。[69]
    從事實而言,《墨子》不是為了“解釋”書本與“推理”而立說,乃就其對現實的理解,提出對治的主張,甚至有自王天下的抱負。《墨子》雖然取法三代的王者,往往就三王的事跡之上,重構一套治道。這套治道,稱為“兼王之道”。[70]這些行兼王之道的“聖王”,一切作為,都可以解釋和理解。“墨學就是‘君人’之學”,[71]逕直展示他理想中的“王道”世界。這是三表立論的意義,謂其“任意解釋”,顯然誤解。誤解之論不破,則論《墨子》便成重妄。
    《墨子》強調“聖王”法天。法天乃針對儒家的仁道。其批評儒家說仁,未能解決問題。《墨子‧法儀》說:
    天下之為父母者眾,而仁者寡。[72]
    治民如父母之仁,並不是必然。更多的情況是遇到暴君,民不聊生。效法父母之仁,倒不如效法天。天乃無私,萬物兼受其利,所以聖王“兼愛天下之百姓”,[73]乃根據“仁者寡”的現狀。《墨子》所言之兼愛,較儒家所說的仁愛更徹底,對晏子的仁愛便讚不絕口,而非有本質的分別。基於無私兼愛的原則,“聖王”的作為,依循天道神教,意在生民以財。[74]天下百姓得以生存,政體與秩序方能維持下去。一切人類文明,以此為原點。然後,聖王於是開始營造宮室、[75]制定服飾、[76]制作舟車、[77]制樂而有節,[78]種種的制作,連衡而出現,目的皆在“務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79]是為“法天”。“法天”關鍵是生養的意識,針對當時生民的苦難而說,是《墨子》的根本大義。
    法天表現於政治,為“兼相愛、交相利”。“兼”是法天的基本原則,聖王之義從此而出,《洪範》“王道”的大義於此釋出,《墨子‧兼愛》說:
    故兼者,聖王之道也。[80]
    《墨子》強調“聖王”為了傳授統治的心得,於是著書立說,《墨子‧貴義》謂:
    古之聖王,欲傳其道於後世,是故書之竹帛,鏤之金石,傳遺後世子孫,欲後世子孫法之也。[81]
    “聖王”之道保存於古代留下的遺文,簡稱為《詩》、《書》。《墨子‧公孟》說:
    公孟子謂子墨子曰:“昔者聖王之列也,上聖立為天子,其次立為卿大夫。今孔子博於《詩》、《書》,察於禮樂,詳於萬物。若使孔子當聖王,則豈不以孔子為天子哉?”子墨子曰:“夫知者,必尊天事鬼,愛人節用,合焉為知矣。今子曰:‘孔子博於《詩》、《書》,察於禮樂,詳於萬物’,而曰‘可以為天子’,是數人之齒,而以為富。”[82]
    《詩》、《書》先王遺典,保存“聖王”之道。掌握了此中的精義,如孔子便具任“聖王”或天子的條件;通“聖王”之道亦非止於孔子,墨子亦自詡具備王者的條件。[83]自視為救世之王,是先秦人物的氣象,不可規範於後世君臣之義,否則諸子經世之義為不可解。
    《墨子》尚賢、尚同、兼愛等以“兼”為義的主張,[84]超越歷史上任何一朝代或者一王,而意在塑造一兼全的完美世界。“聖王”以其圓滿的德性,實現《洪範》大公之義,這是《墨子》的“王道”,與“聖王”是不可分的整體。“聖王”演示的是《墨子》追求的道,是其政治智慧的寄託。《墨子》尊崇“聖王”,乃本之以經世,不是專為讚頌。先秦諸子之說“聖”是有為而為。略去“聖”義,則諸子之學全無頭緒。“聖王”是《墨子》的頭緒。《墨子》說“聖王”之道,是為了展示道術,反本開新,建立公義而有序的社會。《墨子》至關懷如何向諸侯陳說“聖道”,而不執持於“聖”義。於《論語》,堯、舜尚不能全備聖人之德;在《墨子》,“聖王”一詞包攬了三代的賢王,這就是堯、舜、禹、湯、文、武。這六人構成的古代“聖王”譜系,稱三代“聖王”、古“聖王”。《墨子》的種種為治主張,托始於三代“聖王”,而兼所有“聖王”的美德。立兼王之義,皆因當世的不治。當世人君的失德,是致亂之原。
    說三代之“聖王”,則必然因其現實的反面人物,此即“暴王”。對照三代“聖王”譜系,是三代的暴王譜系。“暴王”攝一切罪惡而禍延天下,是實在的情況;“聖王”總兼所有美善而流惠蒼生,則是理想之所寄。處處以現實的反差為對照,是《墨子》好言“聖王”的特點。《墨子》強調當世暴王肆虐,為了解脫天下百姓的懸困,於是彰顯“聖王”道術;因循三代“聖王”的道術,治理天下。
    《墨子》的“聖王”之道,淵源出於《詩》、《書》,與儒家無別,但在治道的理解上,存在認識的分歧,造成兩者分道揚鑣,甚至互相攻擊。這亦說明《詩》、《書》等傳世典籍,乃天下人所共習,不是儒門所能獨尊。運用《詩》、《書》陳說治道,不必一定如孔、孟所稱的仁義,也可以是《墨子》所稱說的兼愛,兼愛所以對治現實的“兼暴”:一種無所不用其極的恐怖統治。這一切出於對現實生活世界的解讀方式。
    五、《孟子》:聖王與《春秋》
    戰國時代經過墨家的尊崇表彰,推尊聖人風氣頗濫。《孟子》書中有許行,與孟子同時,時人稱詡為“聖”。《孟子‧滕文公》載:
    有為神農之言者許行,自楚之滕。(中略)其徒數十人,皆衣褐,捆屨、織席以為食。陳良之徒陳相與其弟辛,負耒耜而自宋之滕,曰:“聞君行聖人之政,是亦聖人也,願為聖人氓。”陳相見許行而大悅,盡棄其所學而學焉。[85]
    許行之徒所過的刻苦生活,自食其力,陳相頌揚許行實踐聖人之政。孟子教訓陳相以真正的聖人的實例,舉孔子學生有若外貌似聖人,子夏、子張、子游“欲以所事孔子事之”,而曾子異議的事件,批評許行於聖人似是而非,農者有違堯、舜治天下之道。
    孔子之後,墨家廣論“聖王”,頗為泛濫。孟子私淑孔子,意在批駁論敵楊、墨,以承傳孔子為己任,則於“聖王”之義,自必與論敵有異,而更高揚論旨,矯枉必過正。墨家羅列“聖王”譜系,泛稱《書》學系統的開國之君,未專指一人為典型。孟子則不然,稱“聖”極嚴,言“聖王”今只見一例。而標榜孔子,稱頌孔子是聖人的“集大成”。這是孔子所不曾想,而孟子針對論敵而激起的白浪,衍為矯激的情緒。《孟子‧萬章》謂:
    伯夷,聖之清者也;伊尹,聖之任者也;柳下惠,聖之和者也;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86]
    孔子之為集大成,於是成為古代聖人之中的典範。如果孤立看待《孟子》言論,不了解孟子對手的“聖王”說,則其時代的思潮激宕的實況便不足顯。從《論》、《孟》文本考察:孔子為後世立論,不期當世,不曾聖化任何人。孟子稱頌聖,雖自命不凡,亦不敢以聖自詡。
    根據《孟子》的理路,孔子應該是“聖王”。聖是德,王是位。孔子無位,則不能以位行王事。行王事,即行“聖王”平治天下的理想,察知人情,順情立禮,本禮樹讓,於是以公平而開放的本心,選任賢材,各安所職。萬民皆知本份,修、齊、治、平的盛世圖景,動人地展示出來。孔子不能為王,這一事實令聖人義有所虧欠,孟子亦必須面對這樣的質疑。《孟子‧萬章》載孟子的回應說:
    匹夫而有天下者,德必若舜、禹,而又有天子薦之者,仲尼不有天下。[87]
    集聖人大成的孔子,因為沒有在位者有力的推薦而未能為王,這是個人的命運,也是天下的悲哀。依《孟子》思路,只要孔子得位,便能有所為,滿足了歷史五百年必有王者出的期待。但事實是:孔子沒有戀棧,沒有屈節委就。《孟子》謂:
    孔子謂魯司寇,不用;從而祭,燔肉不至,不稅冕而行。不知者以為為肉也,其知者,以為為無禮也。[88]
    孔子一生際遇不偕,皆因存活於無道的時代,正途推薦的路途,完全被摭斷。
    “由文王至於孔子,五百有餘歲”,[89]推“故”計算,孔子應成為治天下的王者,成“聖王”,建立一大公無私的時代。可惜孔子不遇,未能為王;則孔子所欲行“聖王”之法,自不能由政治的實質措施實現,而必轉輾另一種方式。就是以私人身份,評述東周諸侯的不義。春秋無義戰,禮失樂壞。“國之大事,唯祀與戎”,東周於祀與戎兩者俱失。《孟子‧滕文公》敘述孔子作《春秋》,謂: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也。孔子懼,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是故孔子曰:“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聖王不作,諸侯放恣,處士橫議,(中略)楊、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是邪說誣民,充塞仁塞也。(中略)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驅猛獸而百姓寧,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中略)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說,距詖行,放淫辭,以承三聖後,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能言拒楊、墨者,聖人之徒。[90]
    孔子之行“王道”,乃出於解決對時代混亂的承擔。“聖王不作”的前提下,以自身集大成的聖德,撰作《春秋》,提點天下僭主之君,知所收斂,重新樹立天子的權威,以甦生行之有效的統治秩序。編《春秋》本是王官史職之份內事務。但春秋時期,王官失守,諸國雖各自有《春秋》。而孔子評說二百四十年東周之事,以王政的角度,審判紀錄在文字中的敗行,更追溯文字記載之外的敗德與貪殘。孔子無位,以天子或“聖王”心態判定史事,不是一般意義的公文處理,刻意實行天子所應為之事。因此,孔子之作《春秋》,不但是聖人,也實現“聖王”的任務。明說孔子《春秋》以作“聖王”的用心。“王道”與“聖王”之道,義本相當。
    《孟子》的“聖王”型範在孔子,雖頌揚孔子聖人,卻未稱譽為“聖王”,因為孔子未有其位。《孟子》談到“聖王不作”的時代,是孔子成《春秋》之時,“聖王”之屬孔子,《春秋》以行王位之權,是《孟子》題中之義。[91]“作”與編,屬不同的層次。編者,不過是聯簡的差事;“作”者,則有如詩人作詩,自陳其志,所以孟子說“《詩》亡,然後《春秋》作”,“作”是《孟子》始終強調的孔子心事。
    六、《荀子》:師法“聖王”
    《荀子》論為治之理,舉“聖王”為說,[92]既受《墨子》的激盪,[93]身處孟子之稱頌孔子成《春秋》以行王道之義的思想激流中,更強調師法孔子。《荀子》說“聖王”,與孔子不可分;其獨尊孔子,比《孟子》更甚。皆是有激使然。《荀子》針對《墨子》泛舉“聖王”,乃樹立一意義核心,本此以提昇聖王的典範意義,並宣示以為民父母為依歸的“百王之道”,顯示了儒家海涵地負的氣象以及憂戚與共的淑世關懷。“百王之道”是針對《墨子》“兼王之義”而提出的名詞。百王之道是“道術”的根源。
    《荀子‧解蔽》明示天下以“大理”,謂“凡人之患,蔽於一曲而闇於大理”,[94]批評“百家異說”皆“倚其所私以觀術”,指出這是“心術之公患”。《荀子‧富國》非常明確指出儒術之不同於墨術。[95]批評“墨術”出於私見,不見大理,而背於“王道”。諸子也各有蔽,只能見“道之一隅”,[96]莫能見道的周全,心思皆有所蔽。《荀子》說的大理與《墨子》、《莊子》稱的“道術”,同稱而異旨,大家都在爭奪解釋“道術”的話語權。《荀子‧解蔽》強調唯有孔子無蔽,心術最公:
    孔子仁知,且不蔽,故學亂術,足以為先王者也。一家得周道,學而用之,不蔽於成積也。[97]
    孔子之道周全,是治道。《荀子》肯定孔子治道,予以“聖王”特定的王者道術的意義。《荀子‧解蔽》謂:
    曷為至足?曰:聖也(梁啟超:“也,當為王,字之誤也。”)。聖也者,盡倫者也;王也者,盡制者也。兩盡者,足以為天下極矣。故學者以聖王為師。案以聖王之制為法,法其法。[98]
    《荀子》指出舜、禹是“聖人之得埶”,成就了“聖王”的事業。遺憾孔子是“聖人之不得埶”,未能直接行王者事業,但孔子的禮樂文章,大弘舜、禹的聖王事業。結論是:王者欲師“聖王”成王業,必須師法孔子的禮樂文章。不師法孔子,則不得其門而入。《荀子‧非十二子》謂:
    今夫仁人也,將何務哉?上則法舜、禹之制,下則法仲尼、子弓之義,以務息十二子之說,如是則天下之害除,仁人之事畢,聖王之跡著矣。[99]
    旨歸孔子,顯示孔子的道義,是《荀子》談“聖王”的核心義,貫徹全書。《荀子‧君子》說“論法聖王,則知所貴”,[100]所貴的是“聖王”的“道術”。《荀子‧哀公》引孔子說:“所謂士者,雖不能盡道術,必有率也。”[101]“道術”在孔子,孔子是“聖王”。為政者必須法“聖王”。《荀子》所說的“法後王”,不言而喻,後王就是“聖王”。“聖王”總“百王之道”,只有孔子足以稱之。師法“聖王”,所以行孔子的“道術”,實現治理天下。《莊子‧天下》謂諸子之橫議解裂“道術”。面對《莊子》強烈批判,《荀子》奪取深具“王道”意義的“道術”解釋權。在思想交鋒的背景中言說“聖王”,彰顯王道公正心術,強調治天下必須師法孔子,勁頭比孟子更強烈。《荀子‧非十二子》強調孔子、子弓通明治亂之道,而“聖王之文章具焉”,[102]諸子之說皆“欺惑愚眾”。這種論調,不純是維護儒門,還顯示強烈的攻擊性。
    戰國諸子皆在互相攻擊的過程中激發思想的火花,於“聖王”思想交鋒中,孔子更成為觸目論述對象。孔子正反兩方面的印象在這對立過程中不斷被極端化,至《荀子》,孔子成為極端正面的型範。
    七、《商君書》、《黃帝四經》、《韓非子》、《呂氏春秋》與戰國黃帝治術:法令
    《孟》、《荀》言“聖王”,終歸於“為民父母”的王道義。並世言談“聖王”與“王道”,不獨儒門與墨者,商鞅亦言“王道”,而用心絕不同。《商君書‧開塞》謂:
    王道有繩。夫王道一端,而臣道亦一端,所道則異,而所繩則一也。故曰:民愚,則知可以王;世知,則力可以王。[103]
    強調實現“王道”的,要視乎民情時勢,而採用相應的策畧,不能株守往式。因時應變,則民眾愚昧,可以運用才智打天下;民智若高,則須調度強制式的武力以取天下。商鞅志在打天下而取天下,目的不在解除民眾所受的困阨。打天下而贏得天下,自然是勝利者。勝利者為所欲為,理所當然。既以當世的事功為目的,則古代所謂“聖王”之道也不足範限當世的舉措。《商君書‧倈民》謂:
    且古有堯、舜,當時而見稱。中世有湯、武,在位而民服。此三(高亨:或說:“三當作四。”古字四作亖,所以互誤。)王者,萬世之所稱也,以為聖王也。然其道猶不能取用於後。[104]
    稱堯、舜、湯、武為“聖王”,乃世俗之見。雖俗稱之為“聖王”,畢竟以其當時之事功論,而不是說其作為可以無條件地承襲運用,所以強調“聖王”不是恆法的典範。
    “聖王”之道雖不足法,但不輕蔑。“聖王”始終是古代勝利的統治者,其勝利的因素卻值得重視。《商君書‧畫策》謂:
    仁者能仁於人,而不能使人仁;義者能愛於人,而不能使人愛;是以知仁義之不足以治天下也。(中略)聖王不貴義而貴法;法必明,令必行,則已矣。[105]
    稱“聖王”定法令以定天下,一反儒、墨以“愛”範“聖王”之道的溫暖用心,而刻意強調陰冷無情的法令,無所謂義與不義。這是刻意與當時流行的顯學的主張立異,以一種叛逆式的心態,故意與普遍的時代良知作對。
    基於與仁義慈愛作對的理路,商鞅所說的“聖王”自必異於儒、墨所稱的“聖王”,而賦予其“聖王”一種另類的意義,以印證其反叛意識的正確性與合理性。強調“聖王”立法,不念私情,唯法是用。法令務須清晰,執行務必嚴格,令行禁止,風雷行動,絕不手軟,絕對無情。商鞅認為愛人者,人不一定以愛回報,可能恩將仇報。到了這地步,愛人與恨人,無甚差異。於是“聖王”根本不問愛民與否,而是強制立法,以充分行使權力,體現無限的統治意志。商鞅一直強調法令是統治的根本,治天下,關鍵在法令,不必講仁慈。主張之偏,顯然而見,理路不離社會生活上“恩將仇報”的痛苦經驗,由此而遷怒天下,推倒一切善良與理性的意願,自然是有所激而致。深刻的仇恨作祟,論治自必以嚴防人世為主調。《商君書‧慎法》強調:
    法令者,民之命也,為治之本也,所以備民也。(中略)故聖人必為法令,置官也,置吏也,為天下師,所以定名分也。(中略)故夫名分定,勢治之道也;名分不定,勢亂之道也。(中略)勢亂而治之愈亂,勢治而治之則治。故聖王治治而不治亂。[106]
    法令在嚴防人民。之所以落得如此思路,在商鞅事先假定“恩將仇報”的情況必定出現。為了避免反叛,君主務必時刻處於警惕狀態,時刻警惕自己是整個世界秩序的中心。一切法令、制度等政治符號,都必須明確宣示這個訊息,務令天下人唯一人之命是從,而不在乎仁義慈愛,更不在乎任何道義的束縛。
    同樣的“王道”與“聖王”,《商君書》卻與儒、墨形成極鮮明的對比,不但是一種“浮說”,[107]更與人類追求整體幸福的善良意願背道而馳。商鞅的主張,實施過也風光過,最後自吃苦果。這類憤青式的叛逆行為與說法,同見馬王堆出土的《經法》、《十大經》、《稱》和《道原》。唐蘭認為這四篇即失傳二千年的《黃帝四經》,“從老子的侈談天道進一步來研究人事”。[108]其中《道原》一篇,強調以定名分為治天下的要務,也借“聖王”為說,與《商君書》的精神契合,謂:
    聖王用此,天下服。(中略)分之以其分,則萬民不爭;授之以其名,而萬物自定。[109]
    “聖王”只究心於名和分,止息爭奪。這爭字不是生活事件上的爭執,而是爭政權而打天下的爭。其他的事,“無好無惡”,所謂“黃帝”治術,與法家的思路基本相同,[110]可見《商君書》的“聖王”義,並非孤響。
    從“聖王”的角度言,《韓非子》和《管子》各有旨歸,非一脈相承,[111]故不類歸為一脈。《韓非子‧守道》開宗明義說:
    聖王之立法也,其賞足以勸善,其威足以勝暴,其備足以必完法。(中略)則天下公平,而齊民之情可見矣。[112]
    “聖王”也是韓非取論的對象,此固然時代共同話語,與儒、墨之流行有關,亦與其所重視的商鞅最為密切。以賞、威、備三種駕馭臣民心理因素為治術,乃申延《商君書》的主張。韓非從學於荀子,荀子言帝王之術,但韓非不取荀子的“聖王”義,反而挑戰儒、墨,選擇立竿見影的商鞅治法,這一方面是擇術的眼界,也與其遭逢相關,[113]也屬有所激的反應。
    與韓非共學於荀子的李斯,到秦二世時期,請行督責,要求秦二世“明申、韓之術,修商君之法”,筆下依然歸的“王道”與“聖王”:
    明主聖王之所以能久處尊位,(中略)夫不能行聖人之術,則舍為天下,役何事哉?可不哀邪!(中略)若此,然後可謂能明申、韓之術,而修商君之法。法修術明而天下亂者,未之聞也。故曰:王道約而易操也。唯明主為能行之。[114]
    稱頌秦始皇“大聖”,[115]秦始皇的統治為“聖治”、“聖烈”;[116]後五年便力主天下“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117]貫徹執行了商鞅、韓非的統治術。在李斯的精神世界中,“聖”完全在乎人君的駕馭能力,一直至秦二世二年(公元前208年)為趙高誣陷入獄,痛斥趙高斷送天下之餘,仍高呼“凡古聖王”云云,[118]可見其執持之堅,至死不渝。睡虎地秦墓出土的《語書》便標榜“聖王”作“法度”。[119]戰國末葉,“聖王”已經成為生活語言,日用而不知。
    《呂氏春秋》論“聖王”之義,與商鞅、韓非、李斯交相映。“聖王”也成為呂不韋權謀術的載體。《呂氏春秋‧貴公》言治術,用“古聖王”為說。《呂氏春秋‧功名》謂:
    人主賢則豪傑歸之。故聖王不務歸之者,而務其所以歸。[120]
    謂人主之要務,在令天下豪傑歸心。豪傑不是一般平民百姓,是指有能力爭奪天下的人。這是從打天下的層次言“聖王”,非關懷百姓。《呂氏春秋‧先己》謂:
    昔者先聖王,成其身而天下成,治其身而天下治。[121]
    天下不能以身取,這是“取天下”的要義。“成其身”的成,是順成之意,所以先己復謂:“順性則聰明壽長。”[122]用意在規勸人主惜身,務必己逸臣勞,懂得遣使人臣治事。因此“聖王”以知人善用為務,《呂氏春秋‧論人》謂:
    主君約,君守近。太上反諸己,其次求諸人。(中略)何謂求諸人?(中略)八觀六驗,此賢主之所以論人也,(中略)此聖王之所以知人也。[123]
    “聖王”知人,所以立官治事,意在保存精力,以警惕任何的反側。《呂氏春秋‧圜道》指出:
    天道圜,地道方,聖王法之,所以立上下。[124]
    強調順成天地之道以遣用下屬,令臣下“日夜不休”實現統治意志,目的在“備患”,與商鞅“備民”之說,思路相同。《呂氏春秋‧勿躬》具體說明“聖王”運遣“二十官”的馭術。[125]《呂氏春秋‧為欲》更明確說:
    故古之聖王,審順其天以行欲,則民無不令矣,功無不立矣。聖王執一,四夷皆至者,其此之謂也。[126]
    《呂氏春秋》言“聖王”,意圖不脫人君駕馭臣下及防制百姓。雖於《呂氏春秋‧誣徒》中有稱於“道術”,[127]惟意在維護叛逆師門的人物,明顯流露法家的反叛意識。
    縱覽春秋、戰國之稱“聖王”,確為論治的時尚,而非儒家聖化王義的結果。逮至秦統一天下,“聖王”成為政治符號,運作於具體的政治之中,儒門不預焉。“王道”的公義,轉落在人君控馭天下的心術上,變成絕對的私。這是“聖王”義可哀的歸宿。
    結論
    《洪範》“王道”的內涵,可以聯繫到“為民父母”、“公平”、“正直”、“大同”、“立極”諸與統治相關的善良期盼,是中國古代政治智慧的精義。春秋時代的政治家管子與晏子,已經本“王道”義樹立“聖王”之道的基本意義。
    在戰國時代儒、墨抗衡,“聖王”的治術意義,在時代思想兩大激流中,互相衝擊、消解與滲透,批評更為尖刻,主張更為明確,從事件對治的工具義型態中抽離,而在超越事的義理層面,申衍為通則性的原理,以圖全面控制義理的主導權及解釋權,壓倒論敵。“聖王”之義由此激揚至道理的層次。而另一方面,叛逆式的法家主張,亦從保證統治意志為口實,張開爭奪天下的野心,抵銷個人的怨氣。同講心術,儒、墨與法家是兩種極端,皆自時代激勵而出。
    銀雀山漢簡《論》,也屬戰國中葉的遺書,謂:
    聖王明君之為國也,下上合民。[128]
    故聖王禁之。聖王者,治其實,不治……。[129]
    因上下文不全,整體意義存而不論,而就遺簡看,主意在運用人君的權勢,也用“聖王”為說。所謂治其實的實,乃從令行禁止的角度而言,以即時的政治功效論治術,與商鞅說法無異。銀雀山漢簡其中的《陰陽時令占候》書強調:
    聖王行於天下,風雨不暴。[130]
    此屬於緯學的休咎之論,與鄒衍之術或同時先後。休咎之學是《洪範》的一個重點。諸子論治,唯發揮《洪範》“王道”義,至於《洪範》休咎義,至此見到發揮的端緒。此簡謂“聖王”能夠掌權,便風調雨順。雖未能明其“聖王”的具體作為,其中透露的善良期望,顯示與商鞅一脈不同。
    馬王堆帛書佚書,其中一篇整理者題為《聖德》,規範聖之義為“知天道”。[131]天道說的是原則性的問題,不屬於具體的操作。另一篇《九主》,分列天下人主九類,八種屬惡主,最後一種是“法君”,乃人主的型範。“法君”效法神聖,以配天地。這也是抽象的概括,講義理的意義遠多於歷史敘述。《九主》稱頌法君為聖王,提出:
    聖王是法,法則明分。[132]
    這完全是原則性的主張,不是一種指定的政治操作。可見“知天道”的義理層次,賦予了“聖王”之義“道”內涵,已經廣泛滲透於時代的語言。
    孔、孟之嚴格運用聖義,和《墨子》言必稱聖,“聖王”在法天,成為春秋、戰國學術思想的一道觀察尺度。以此檢視儒、墨的對流,是較客觀的準則。於新出土佚書的處理、詮釋、歸類,亦可據此而判斷。《九主》稱“法則明分”,則知非儒、墨之言,而與法家同。《郭店楚簡》中的《唐虞之道》,言聖人聖道,稱頌禪讓,近於墨者之言。[133]孔子、孟子、荀子均未全接受禪讓論,其內容,更接近墨家篇籍。“知天道”的說法,可歸入儒、墨、法三家之外,稱黃老治術。黃老治術游移於主流的儒、墨,與對立的法家兩極之間,重法而不失保民之道,調和兩端,故可以分別為各家所融攝。
    在主流的儒、墨互爭主導的時代思潮之中,激蕩出反其道而行之的法家主張,至於介乎兩者之間,態度猶疑的,不在少數,表明這是一個在特定場景中容許自由思想與表達的時代。叛逆式的主張,只能夠生存並受重於思想自由的時代。這是論戰國學術所必須正視的事實。[134]
    儒、墨的“聖王”,從三代“聖王”的譜系,推至於孟子宣示孔子作《春秋》而代行“聖王”之事,荀子更進一步表明孔子為“聖王”,“聖王”匯集百代王者的統治智慧,稱之為“後王”。只有孔子才具備“後王”所擁有的知識與品德。儒家一系,最終推出孔子作《春秋》以成新“聖王”,但這是道德的、義理的標榜,在戰國縱橫之世,是不能起實際的左右時局作用。
    而法家在宣示反叛儒、墨的立場中,吸納黃老之術,強化了統治者的心法,運心法以推行冷酷無情的法治,用意唯以鞏固統治者的統治權力,並盡方法維持一段長的時間,種種嚴厲的操控措施與手段,都假借“聖王”之名而行。
    戰國儒、墨、道、法四大思想流派,展出各自的理想圖景與治理方案,各自塑造“聖王”。不同的“聖王”互為激宕,於思想交鋒過程中推高“聖王”,務壓倒論敵。在思想激流之中,“聖王”之義攤屬兩邊:儒、墨為一端,論“聖王”為治之用心,從慈愛百姓出發;道、法為一端,亦論“聖王”統治的心術,唯從保證權力運作出發,防備百姓為意,與百姓處於對極狀態。
    塑造“聖王”實現政治主張,是大時代思想共識和潮流。其中突顯微賤的匹夫的堅強意志,通過極嚴厲的考驗而登上至尊的寶座,[135]是對周代建立的宗法體制深刻的思想衝擊。而於關懷起點的“天下”,[136]宗法制君主視為個人私有物產的觀念,自然受到全面的挑戰。從極微至極尊,這種身份的改變,體現士人主體身份意識的自覺轉變的可能性。則視治天下為己任,不遑啟處,成為孔子以來諸家立說的原動力。種種建策與論爭,展出各自的理想圖境與方案,突出各自認為至善的應然治理,不囿於一家。“王道”乃本歷史而開出的理想政治境界,而實踐“王道”的“聖王”,結合歷史與理想,成為諸子論治的共同型範。“聖王”是尊稱成功統治天下的人物,可指三代開國的賢君聖主,於戰國諸子的時代看,義同“先王”,這是從歷史的本然角度說。“後王”能夠反本開新、總結過往的成功統治經驗的理想統治者,這是從政治的應然之理及對未來的期盼說。
    “天下以公”是“聖王”立義所在。“公”的實現須要自覺,逕言稱“公心”或“天心”。“聖王”與公天下是一體兩面,皆從統治意識論,非從制度說。近人好以“民主”及“專制”兩大制度的極端,虛論古代思想,難免皮傅與不相應。昭示先秦諸子共期的“聖王”大義,顯白原生學術思想的活潑動能,實非尋行數墨所能見端倪。“王道”之為“道術”,惟在人心之自覺、公道之彰明,斯得以傳,“聖王”之義,乃其樞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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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郝大維、安樂哲:《孔子哲學思微》,蔣戈為、李志林譯(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1996),頁202-206。
    [2] 蕭公權:《中國政治思想史》(臺北:聯經出版事業,1982)強調“儒墨道三家似均有殷遺民之背景”,頁23。按:此引申胡適《說儒》。如果成立,則箕子的“遺臣意識”所顯示的興亡感情,便是關鍵的啟端。
    [3] 孔穎達:《尚書正義》(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卷11,頁454。
    [4]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1,頁455。
    [5] 顧頡剛:《“聖”、“賢”觀念和字義的演變》,載《中國哲學》(北京:三聯書店,1979),第1輯,頁80-96。陳來:《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時代的宗教、倫理與社會思想》(北京:三聯書店,2002),第9章“德行”羅列頁春秋時代的德目表,強調春秋時代是“德行的時代”,頁69。唯獨不表“聖”之德。
    [6] 王國維:《與友人論《詩》、《書》中成語書(二)》考明“聖”字運用於先人的尊稱。楊向主王國維說法,詳《宗周社會與禮樂文明》(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頁152。
    [7] 孔穎達:《尚書正義》,卷11,頁467。
    [8] 司馬遷:《史記‧龜策列傳》,卷128,頁3225。
    [9] 梁啟雄:《荀子柬釋》(臺北:商務印書館,1978),頁307。
    [10] 斯維至:《說古代王權、革命與民主》及《中國古代國家的形成》,載《中國古代社會文化論稿》(臺北:允晨文化,1997),頁137及頁359。石井宏明:《東周王朝研究》(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9),頁146。
    [11] 劉澤華:《先秦政治思想史》第1章《商代的政治思想》強調:“王同一切人對立起來,成為人上人。”見《中國政治思想史集》(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第1卷,頁11。
    [12] 呂蘇生:《鮮虞中山國事表疆域圖說補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頁97。張亞初:《殷周金文集成引得》(北京:中華書局,2003),頁924。
    [13] 司馬遷:《史記‧宋微子世家》,卷38,頁1260。按:據丁山《商周史料考證》(北京:中華書局,1988),“東夷”本來是殷商的發源地,頁170。
    [14] 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卷19,頁589-591。
    [15] 孔穎達:《春秋左傳正義》,卷19,頁589。
    [16] 徐元誥:《國語集解‧周語》(北京:中華書局,2002),卷3,頁93-94。
    [17] 徐元誥:《國語集解‧周語》,卷4,頁154-155。
    [18] 徐元誥:《國語集解‧周語》,卷5,頁194-198。
    [19] 徐元誥:《國語集解‧周語》,卷18,頁520。
    [20] 梁啟雄:《荀子柬釋》引述,頁307。
    [21] 王健文:《戰國諸子的古聖王傳說及其思想史意義》(臺北:臺灣大學出版委員會,1987)解釋諸子的古聖王論,是為政權的存在尋求理性依據,批判諸子“聖王”說之有別於專業史家之敘述。
    [22] 王健文:《奉天承運-古代中國的“國家”概念及其正當性基礎》(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95),頁7。
    [23] 張灝:《思想與時代》(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2)認為“在先秦儒家裡面,荀子是第一個明白地提出‘聖王’的名詞”,並強調“未在《論語》、《孟子》出現過”,頁35。此論或有所本,但與文獻不符。
    [24] 吉永慎二郎:《戰國思想史研究》(京都:朋友書店,2004),頁591-620。
    [25] 吉永慎二郎:《戰國思想史研究》,頁591-592。
    [26] 《晏子春秋》全書運用“聖王”超過十處。詳檢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北京:中華書局,1962)。並參駢宇騫:《晏子春秋校釋》(北京:書目文獻出版社,1988)。
    [27] 顏昌嶢:《管子校釋‧牧民》(長沙:嶽麓書社,1996),卷1,頁6-7。
    [28] 顏昌嶢:《管子校釋‧七法》,卷2,頁67。
    [29] 顏昌嶢:《管子校釋‧七法》,卷2,頁68。
    [30] 顏昌嶢:《管子校釋‧五輔》,卷10,頁96。
    [31] 顏昌嶢:《管子校釋‧五輔》,卷10,頁96。
    [32] 顏昌嶢:《管子校釋‧宙合》,卷11,頁108。
    [33] 顏昌嶢:《管子校釋‧小匡》,卷20,頁186。
    [34] 顏昌嶢語,並強調《管子》“六秉”含君主、專制、共和三種政體之長。見顏昌嶢《管子校釋‧小匡》,卷20,頁186。
    [35] 顏昌嶢:《管子校釋‧霸言》,卷22,頁222。
    [36] 顏昌嶢:《管子校釋‧形勢》,卷64,頁502。
    [37] 顏昌嶢:《管子校釋‧心術》,卷38,頁333。
    [38] 劉建國:《先秦偽書辨正》(西安:陜西人民出版社,2004),頁151-157。
    [39]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5,頁311。
    [40]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1,頁2。
    [41]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1,頁26。
    [42]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1,頁33。
    [43]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3,頁241。
    [44]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2,頁128-129。
    [45]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內篇》載晏子一再以“聖王之道”讚揚齊景公的愛護幼雛,因為流露“仁愛”,卷5,頁313。
    [46]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3,頁180。
    [47] 吳則虞:《晏子春秋集釋》,卷3,頁180-181。
    [48] 朱熹:《論語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卷3,頁92。按:《子路》載孔子誨子路謂:“脩己以安百姓,堯、舜其猶病諸!”頁159。
    [49] 朱熹:《論語集注‧述而》,卷4,頁99。
    [50] 朱熹:《論語集注‧述而》,卷4,頁101。
    [51] 趙達偉:《出土簡帛周易疏證‧二三子問疏證》(臺北:萬卷樓圖書,2000),頁211。
    [52] 趙達偉:《出土簡帛周易疏證‧二三子問疏證》,頁212。
    [53] 趙達偉:《出土簡帛周易疏證‧繆和疏證》,頁289。
    [54] 孔穎達:《禮記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0),卷22,頁814。
    [55] 孔穎達:《禮記正義》,卷22,頁827-831。
    [56] 王夢鷗:《禮記今註今譯》,修訂本(臺北:商務印書館,1984),頁960。
    [57] 王夢鷗:《禮記今註今譯》,修訂本,頁963。
    [58] 王夢鷗:《禮記今註今譯》,修訂本,頁968。
    [59] 王夢鷗:《禮記今註今譯》,修訂本,頁986。
    [60] 王夢鷗:《禮記今註今譯》,修訂本,頁1005。
    [61] 王夢鷗:《禮記今註今譯》,修訂本,頁47。
    [62] 高明:《大戴禮記今注今譯》(臺北:商務印書館,1975),頁119-120。
    [63] 高明:《大戴禮記今注今譯‧盛德》,頁277。
    [64] 孔穎達:《春秋左傳注疏》,卷44,頁1441-1442。
    [65] 朱熹:《論語集注》,卷5,頁110。
    [66] 康有為:《墨子考論》已論涉,載《墨子大全》(北京:北京圖書館,2004),第99冊。譚宇權:《墨子思想評論》(臺北:文津出版社,1991),第七章“評論墨子的聖王思想”,頁161-208。陳建華:《墨子百問》(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1997),“墨子‘聖王之道’有哪些內容”謂:“‘聖王之道’包括修身、尚賢、尚同、尊天、事鬼、非攻、節用等內容,同墨家的政治主張、為政方略基本相同。由此可看出,‘古者聖王’並非歷史上的賢王明君,它是當今王公大人的對立面,是墨子心目中的理想統治者。”頁2-52。
    [67] 吳毓江:《墨子校注‧非樂》(重慶:西南師範大學出版社,1992),卷9,頁337。
    [68] 吳毓江:《墨子校注‧非樂》,卷9,頁339。
    [69] 侯外廬:《中國古代社會史》(上海:新知書店,1948),頁277。
    [70] 吳毓江:《墨子校注‧親士》,卷1,頁8。
    [71] 李紹基:《墨學十講》(臺北:水牛出版社,1990),頁22。
    [72] 吳毓江:《墨子校注‧法儀》,卷1,頁26。
    [73] 吳毓江:《墨子校注‧法儀》,卷1,頁28。
    [74] 吳毓江:《墨子校注‧七患》,卷1,頁34。
    [75] 吳毓江:《墨子校注‧辭過》,卷1,頁39。
    [76] 吳毓江:《墨子校注‧辭過》,卷1,頁43。
    [77] 吳毓江:《墨子校注‧辭過》,卷1,頁48。
    [78] 吳毓江:《墨子校注‧三辯》,卷1,頁51。按:《墨子》提出“聖王不為樂”,並非說“聖王不作樂”。“為”是享受之意。
    [79] 吳毓江:《墨子校注‧兼愛(下)》,卷4,頁149。
    [80] 吳毓江:《墨子校注‧兼愛(下)》,卷4,頁166。
    [81] 吳毓江:《墨子校注‧貴義》,卷12,頁573。
    [82] 吳毓江:《墨子校注‧公孟》,卷12,頁587。
    [83] 顧立雅:《孔子與中國之道》,高專誠譯(鄭州:大象出版社,2000),頁222。
    [84] 任繼愈:《墨子與墨家》(北京:商務印書館,1998),其第四“非攻和兼愛”謂:“‘兼’,在墨子看來是大公無私、不分彼此,關心別人如同關心自己一樣的高尚品質。”頁38。
    [85] 朱熹:《孟子集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卷5,頁257-258。
    [86] 朱熹:《孟子集注》,卷10,頁315。
    [87] 朱熹:《孟子集注》,卷9,頁309。
    [88] 朱熹:《孟子集注》,卷12,頁343。
    [89] 朱熹:《孟子集注》,卷10,頁376。
    [90] 朱熹:《孟子集注》,卷6,頁272-273。
    [91] 吉永慎二郎:《戰國思想史研究──儒家與墨家之間的思想史上交涉》第4部“孟子的政治思想與墨家”,第1章論“墨家的聖王與孟子的聖人概念的形成”,第2章論“墨家思想與孟子的放伐論”,第3章論“墨子思想與孟子的王道論”,均歸於“命”的觀念加以詮釋,層次遠不及前述王健民書,稀有參考日本以外的研究成果。然其指出孟子的聖人義孕育了“素王”的思想元素,(頁617)亦為有見。
    [92] 張灝:《先秦時代的幽暗意識》強調“荀子是第一個明白提出‘聖王’的名詞”,並納“聖王摸式”於“先秦儒家系統”,指出其具樂觀精神、政教合一、憧憬理想等三特色,見《思想與時代》,31-36。同書《“聖王”理想開不出現代民主》論“聖王”的內聖理想開不出民主,前揭書,頁42-44。按:以荀子為首出“聖王”,見其信口開河;拉扯到現代民主,更屬捕風捉影。
    [93] 蒙文通:《論墨學源流與儒、墨匯合》,載《先秦諸子與理學》(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06),強調“孔、孟為舊儒學”,融入墨家“公平”之義,演為“新儒學”。漢後,儒學兼攝墨學,發為“天下為公”之論,故墨學未嘗亡,俱攝納於漢代“新儒學”之中,頁80-95。按:論儒、墨而不及荀子,即輒派別“新”、“舊”,治絲益棻。
    [94] 梁啟雄:《荀子柬釋》,頁290。
    [95] 梁啟雄:《荀子柬釋》,頁128。
    [96] 梁啟雄:《荀子柬釋‧解蔽》,頁295。
    [97] 梁啟雄:《荀子柬釋》引王懋紘謂:“亂,治也。”頁295。按:亂之訓治,先秦習見。亂術,即治術。
    [98] 梁啟雄:《荀子柬釋》,頁307。
    [99] 梁啟雄:《荀子柬釋》,頁62。
    [100] 梁啟雄:《荀子柬釋》,頁345。
    [101] 梁啟雄:《荀子柬釋》,頁407。
    [102] 梁啟雄:《荀子柬釋》,頁61。
    [103] 高亨:《商君書注譯》(北京:中華書局,1974),頁75。
    [104] 高亨:《商君書注譯》,頁124。
    [105] 高亨:《商君書注譯》,頁144。
    [106] 高亨:《商君書注譯》,頁190。
    [107] 唐端正:《先秦諸子論叢(續編)‧商鞅的強國之術》(臺北:東大圖書有限公司,1983)分析商鞅言王道虛有其表,認同《史記》的“挾持浮說,非其質矣”的論定。頁115-154。
    [108] 唐蘭:《馬王堆出土《老子》乙本卷前古佚書的研究》,《馬王堆漢墓帛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76)。按:唐氏乃大儒唐文治先生之門人。
    [109] 余明光:《黃帝四經與黃老思想》(哈爾濱: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9),頁334-335。
    [110] 余明光:《黃帝四經與黃老思想》,頁334。
    [111] 陳拱:《韓非思想衡論》(臺北:商務印書館,2008)謂“所謂管仲之大物”,認為韓非以法和術填塞《管子‧牧民》中的“聖王”義,頁71。以人君的勢位觀念代替管子公天下的意識,因此強調韓非的主張並非淵源於管子之論,論今日以《管子》為法家之始是“盡不實之極”,頁70。
    [112] 陳奇猷:《韓非子新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卷8,頁533-535。
    [113] 陳拱:《韓非思想衡論》,頁1-28。
    [114] 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卷87,頁2555-2556。
    [115] 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卷6,頁249。
    [116] 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卷6,頁250。
    [117] 司馬遷:《史記‧秦始皇本紀》,卷6,頁255。
    [118] 司馬遷:《史記‧李斯列傳》,卷87,頁2560。
    [119] 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語書》(北京:文物出版社,1978)、頁15。
    [120]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功名》(上海:學林出版社,1984),卷2,頁110。
    [121]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先己》,卷3,頁144。
    [122]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先己》,卷3,頁144。
    [123]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論人》,卷3,頁159-160。
    [124]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圜道》,卷3,頁171。
    [125]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勿躬》,卷17,頁1078。
    [126]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為欲》,卷19,頁1294。
    [127] 陳奇猷:《呂氏春秋校釋‧誣徒》,卷4,頁221。
    [128] 吳九龍:《銀雀山漢簡釋文》(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頁41。
    [129] 吳九龍:《銀雀山漢簡釋文》,頁68。
    [130] 吳九龍:《銀雀山漢簡釋文》,頁65。
    [131] 《馬王堆漢墓帛書(一)》(北京:文物出版社,1980),頁39。
    [132] 《馬王堆漢墓帛書(一)》,頁29。
    [133] 顧頡剛:《禪讓傳說起於墨家考》,載《顧頡剛古史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1988),第1冊,頁295-363。
    [134] 周、秦諸子之發遑,尚須考慮自由表達思想的大環境,詳陳鍾凡:《春秋戰國時代的學術自由》,載《陳中凡論文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頁33-54。
    [135] 顧立雅:《孔子與中國之道》,頁225。
    [136] 梁啟超:《先秦政治思想史》(臺北:東大圖書公司,1980)強調:“我國先哲言政治,皆以‘天下’為對象,此百家所同也。‘天下’云者,即人類全體之謂。”頁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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