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自己正是这样的态度。定公以孔子为中都宰,他就认真地按照自己理想的君子之道来管理中都,政绩显著,“一年,四方皆则之。”后来,由中都宰为司空,由司空为大司寇,又由大司寇行摄相事,于是孔子面有喜色。门人曰:“闻君子祸至不惧,福至不喜。”孔子曰:“有是言也。不曰‘乐其以贵下人’乎?”学成君子之德,又恰好获得君子之位,可以一展抱负,为实现治国安民的理想大干一场,所谓英雄有用武之地,就连孔子这么深沉稳健的君子,也难免喜形于色。 他对他的学生,也是这样期望。虽然深知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缺点和不足,还称不上仁人,但一有机会,他总是竭力推荐。答孟武伯:说子路——“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说冉求——“千室之邑,百乘之家,可使为之宰也”;说公西赤——“束带立于朝,可使与宾客言也。”又,答季康子:说子路果敢有决断,子贡通达情理,子有(求)多才多艺,结论都是:“于从政乎何有?”——他们的从政能力都是毫无疑问的。 学成君子而得到实践的机会,以行道于当世,这就是孔子所说的人生第一种际遇,也是最佳际遇。以治国安民造福社会为生命意义和最大欣慰,这就是君子的心态,至于有点喜形于色,也在情理之中。 第二种际遇是“有朋自远方来”。 社会是复杂的,人是可变的,君子的人生际遇也不会都那么一帆风顺,“学而优”也不见得就一定能“优则仕”。那么,不能仕的君子又当如何?孔子的回答和躬行的实践是:从事宣传教育,让更多的人了解君子之道,懂得君子之道,学成君子。 “有朋自远方来”,就是宣传教育的效应。虽然没有受到当政者的赏识和重用,但你不遇则弘道于当时,而且你的宣传教育,以及你的德与行,已经产生了社会影响和社会效应:有人从远方慕名而来,与你相互切磋,共同探讨。于是你以获得同道为快乐,相信你的益世之道一定会得到推广,总有一天,不是由你,也会由别人,将它应用于社会,造福于人间。 这是退一步的安排,同时也是进一步的努力和期望。没有直接行道于世的机会,就努力弘道于当时,既是寻求同志,也是寻求机遇。这一重境界还可以理解为更进一步的要求:既以天下为己任,就不能只凭个人的特立独行,而必须团结尽可能多的同志者,共同奋斗,才足以担当起天下之重任。这就是《为政》篇所说的“众星共之”。 “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亲见、亲历、亲身感受到弘道的效应,与同道交流切磋,相互促进,相辅相成,相得益彰,这种快乐又不同于行道之“说(悦)”,那是自个儿欣慰,充其量也就是喜形于色;而这是互补、互勉、互惠、互动的快感,是相互激发而倍增的乐趣,其乐何及。 由行道转入弘道,是不得其遇而求其次,于际遇是差了一等。但作为君子的思想境界却须更进一层:不遇而不气馁,反而以更大的勇气,更多的精力,去实现更长远的目标。而在走向目标的过程之中,君子又获得更高层次的精神享受。 孔子在鲁国,由中都宰当到司寇,其间一度摄行相事。正当他要大展宏图,放开手脚干一场的时候,他的“堕三都”计划却遭遇流产,而导致流产的主要因素,恰恰是他的学生孟懿子阳奉阴违。后来,又因为孔子治理鲁国政绩赫然,大有复兴强盛之势,招致齐国的恐惧与忌惮,于是,“齐人归女乐,季桓子受之,三日不朝。孔子行。” 既已仕,为什么又要放弃,又要离开?因为仕只是阶梯、手段,而不是目的。仕的目的是行道,既然仕而不能行道,那仕的意义也就不存在了。这自然是不得已,自然遗憾。但孔子并不因此而气馁,而是换一种方式来奔向既定目标。于是他带领学生们周游列国,一面进行教育,一面进行宣传,同时也是寻访道友和明主,寻找新的机遇。有朋自远方来,与为寻朋而四方走,对于君子来说,那本质意义是相同的。 第三种际遇更差,可以说成是遭遇,这就是“人不知”。 通常人们把“不知”译为“不知道”,“不了解”,我觉得不妥:即便是今天这样的信息社会,即便你是明星大腕,世上不了解、不知道你的人还是多不胜数,你“愠”得过来吗?如果因此而懊恼、沮丧甚至怨怼,那就不是“君子坦荡荡”,而是“小人常戚戚”了。孔子在这里所说的“人不知”,是指得不到别人的理解、赏识和信任,以至于英雄无用武之地。这是君子最不应该遇到,也最怕遇到的遭遇。 比“不遇”更难堪:既无“时习”以行道,又无“朋来”可弘道,甚至办个私塾都没人来报名,别人都不把你看作君子。这该怎么办?孔子说:“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那时候的未仕的士人,如果原本就不富贵,没有老本吃,再遭遇“人不知”,就八成要导致贫且贱,经济拮据,地位低下,连生存都困难。在如此困窘之中而能做到“不愠”,确实不容易。孔子自己也说:“贫而无怨难,富而无骄易。”所以孔子说,在这种遭遇下而能做到“不愠”,岂不就是大君子,了不起的君子吗? 其实,孔子的标准比“不愠”还要高。《论语·学而》第十五章记: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 “贫而乐”,不是以贫贱为乐,而是因为心中有君子之道,就不会因贫而忧,只以得道为乐。他称赞弟子颜渊:“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这是因为颜渊深得君子之道。 别人知与不知,自己遇或不遇,享富贵还是安贫贱,这不是仅靠自己努力就可以决定的,还要看祖宗遗泽,还要看社会环境,还要看时势机会,等等。而学为君子,学成君子,学得君子之道,却是靠自己发奋努力就完全能够做到的。所以君子不能斤斤于追求富贵,而要尽力修养君子之德,努力躬行君子之道。唯其如此,孔子感慨说:“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又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处、去与取、舍,唯一标准是道。违背这个标准,富贵临头也不能接受,不能安处。情况相反而理相同:当贫贱加身(得之)时,谁都想摆脱,但既为君子,就要考虑你的摆脱行为是否符合道,如果不合道,就宁肯安而受之,不摆脱它(不去也)。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