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僧肇在对“六家七宗”思想进行清理,恢复大乘般若学本义的同时,提出了“不真空”的新命题,论题的基本思想是“诸法虚假,故不真,不真故空”。按照僧肇的另一说法,为“欲言其有,有非真生;欲言其无,事象既形。形象不即无,非真非实有。” 僧肇的《不真空论》,是接着印度龙树等人的大乘空观而来的。龙树的“诸法实相论”认为一切有为法只是因缘和合的产物,没有常住不变、单独存在的自性,概言之即所谓:“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在《不真空论》中,僧肇的基本上延续了这些说法,并从因缘、中道、和名言等三层来论证空乃是一切法的真如实相。 “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寻理,即其然矣。所以然者,夫有若真有,有自常有,岂待缘而后有哉?譬彼真无,无自常无,岂待缘而后无也?若有不能自有,待缘而后有者,故知有非真有。有非真有,虽有,不可谓之有矣。不无者,夫无则湛然不动,可谓之无,万物若无,则不应起,起则非无,以明缘起,故不无也。” “然则万物果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有其所以不有,故虽有而非有,有其所以不无,故虽无而非无。虽无而非无,无者不绝虚;虽有而非有,有者非真有。若有不即真,无不夷迹,然则有无称异,其致一也。” “物从因缘故不有,缘起故不无”,不有不无,实际上即龙树“非有、非无、非亦有亦无、非非有非无”遮诠中道思想的具体运用。 “《摩诃衍论》云:诸法亦非相,亦非无相。《中论》云:诸法不有不无者,第一真谛也。寻夫不有不无者,岂谓涤除万物,杜塞视听,寂寥虚豁,然后为真谛者乎?诚以即物顺通,故物莫之逆;即伪即真,故性莫之易。性莫之易,故虽无而有;物莫之逆,故虽有而无。虽有而无,所谓非有;虽无而有,所谓非无。如此,则非无物也,物非真物。物非真物,故于何而可物?故经云:色之性空,非色败空。” “故童子叹曰:说法不有亦不无,以因缘故诸法生。《璎珞经》云:转法轮者,亦非有转,亦非无转,是谓转无所转。此乃众经之微言也。” 在僧肇看来,诸法万相就是假有性空、非有非无,即有即无的统一体。所谓的“有”和“无”、非有和非无本来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有即无,无即有,有无一体,说法不同,实质一样。既然作为“所指”的诸法万相是性空假有的,那么“能指”的意义自然也就存在问题。 “夫以物物于物,则所物而可物;以物物非物,故虽物而非物。是以物不即名而就实,名不即物而履真。” “以名求物,物无当名之实。以物求名,名无得物之功。物无当名之实,非物也;名无得物之功,非名也。是以名不当实,实不当名。名实无当,万物安在?” 物没有和名相当的内容,名自然没有反映物之实的功能,名和实互不相当。名不符实,这样所谓的万物只不过是一个假名,世界上不存在什么真物,人们不能由假号而就认为诸法色相为真。他引用《放光》说:“诸法假号,不真,譬如幻化人,非无幻化人,幻化人非真人也。”据此他得出结论。“万物非真,假号久矣”。 在诸法实相之名与实的论述方面,僧肇大体延续了中国古代儒道循名责实的一贯主张,而在“名”如何副其“实”的论述上,则对大乘空宗的说法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龙树把所谓“空”理解为不能用言语分别,不能用概念亲证、不可描述的的一种最高实在。以破除人们对于诸法色相的执著。而僧肇则吸收了玄学齐物论、道论思想,进一步提出“物我同根,是非一气”的主张。由于诸法皆是假号不真、无有自性,是非有非无的东西,那么诸法色相之间自然也就是无彼此,无差别的,所谓的彼此之分都是人为所定的。他说:“物无彼此,而人以此为此,以彼为彼;彼亦以此为彼,以彼为此,此彼莫定乎一名,而惑者怀必然之志,然则彼此初非有,惑者初非无,既悟彼此之初非有,有何物而可有哉? ”僧肇对语言及其意义确定性的掌握与消解,与现代西方解构主义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不同的是,僧肇的般若学是对实相的批判、瓦解的策略,确立形而上学的“空”作为真如实相的地位。而解构主义则多是从主体消散、意义延异、能指自由的角度来否定语言中的所指和能指并没有内在的对应关系。 诸法色相既然只是假名非真,那么人们如何来体认这种般若实相,这实际上如何成佛,如何求得解脱的问题,在这方面僧肇有许多自己独到的见解。 僧肇首先着重批评了佛教徒的两种认知方式。他说:“寻夫不有不无者,岂谓涤除万物,杜塞视听,寂寥虚豁,然后为真谛乎?”既不是和当时的佛教徒一样排斥实践活动,不与万物接触,而后才能认识万物之空的,也不是“宰割以求通”,即如小乘佛教说一切有部将事物分析为各个独立的要素,从理性上认识到万物的“空”。僧肇认为只有“即万物之自虚”,“非离真而立处,立处皆真”,以般若玄鉴,才能体认真如实相,求得涅?成佛。 “是以圣人通神心于无穷,穷所以不能滞;极耳目于视听,声色所不能制者,岂不以其即万物之自虚,故物不能累其神明者也。” “是以圣人乘千化而不变,履万惑而常通者,以其即万物之自虚,不假虚而虚物也。” “即万物之自虚”、“乘千化而不变”,在说法上,与玄学家们畅言自然、物化、块然而自生等有许多相似之处。僧肇反对玄学家涤除万物的那种玄鉴,而是主张般若玄鉴。般若、真谛与真如实相本来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东西。体认到般若智慧,就是证得了真谛,证得了真如实相。而证得了真如实相,实际上也就是涅?成佛。世俗所常谈的真谛俗谛,僧肇认为只是方便说法而已,其致则一。 “是以寝疾有不真之谈,《超日》有即虚之称。然则三藏殊文,统之者一也。故《放光》云,第一真谛,无成无得;世俗谛故,便有成有得。夫有得即是无得之伪号,无得即是有得之真名。真名,故虽真而非有;伪号,故虽伪而非无。是以言真未尝有,言伪未尝无。二言未始一,二理未始殊。故经云,真谛俗谛,谓有异耶?答日,无异也。此经直辩真谛以明非有,俗谛以明非无。岂以谛二而二于物哉?” 僧肇通过般若玄鉴提认的“触事而真”“体之即神”的真如实相,绝非印度大乘般若学从毕竟空言的既空“人我”又空“法我”的般若实相,而是类似于玄学家涤除玄鉴提到的那种本体“无”。实相与“无”,作为超越形象、名言概念的本体,实际上都是一种实在的“有”,这些表明了无论在认知方式还是本体实在论方面,僧肇受到当时玄学的深刻影响,而与印度大乘般若学有所不同。 在连接涅?与世间、寻求解脱成佛方式上,《不真空论》也表现出与印度大乘般若学不同的特质。印度龙树从“空”的根本立场出发,从否定当下世俗的意义而言的,认为“涅?与世间,无有少分别。世间与涅?,亦无少分别。”在这种意义上,“涅?之实际,及与世间际,如是二际者,无毫厘差别”,世间涅?达到了统一。但是,既然世间、人、诸法皆空,涅?皆空,出世与入世无有差别,那么人们还要成佛干什么?解脱自然也成了空,这与中国传统文化强调实有、现实的特征相矛盾,而且在一般中国人看来,这种空观明显不能找到明体以达用,存在体用分离的矛盾,因而不利于佛教般若学在中国寻求其发展。哲学思辩意义上的体用论毕竟与现实经世致用的体用论有较大差距。 僧肇以佛学思辩即体即用、体用不二的理论,通过吸收儒道本体论来建立其般若思想,主张不离当下,从民生日用,以连接涅?与世间,寻求解脱成佛。 “不动真际为诸法立处,非离真而立处,立处即真也。然则道远乎哉?触事而真。圣远乎哉?体之即神!” “非离真而立处”“触事而真”,这在相当程度上克服了大乘般若学既要寻求解脱,又缺乏解脱的主体内在矛盾性,并成为以后隋唐时代佛教最具中国特色“触事而真”的起源,僧肇说“体之即神\"的这个不动之真际,玄鉴之对象,在本质上,有强调心识、把般若实体化、内倾化的趋向,为后来不脱世俗、强调内在的三教合流奠定了理论基础,是佛学本体中国化的魏晋时代的一大突出贡献。 三 《不真空论》对“有无”这对哲学范畴的认识,超越了魏晋玄学的无与有的对立。僧肇熟练地运用龙树提婆般若学不落有无、有无双遣的中道观思辩方法,结合自己对老庄哲学的体认,提出了他的超越有无的《不真空论》,僧肇这种不滞有也不滞无,有无相即、即体而空的思想,就思辩而言,要高于魏晋玄学的有无对立的理论。汤用彤先生认为,《不真空论》“以佛释玄”之伟业,接续玄学之理论课题,用佛学方式给予解答,变玄学问题为佛学论题,并且在某种程度上超越了玄学,“对玄学的根本问题有更深一层的发挥”?。由此,为佛教般若学脱离对魏晋玄学的依附,结束魏晋时期的理论探索,寻求独立发展奠定了基础。 《不真空论》对于佛教般若学价值另一个重要的表现在通过对般若学、魏晋玄学的批判继承,僧肇在中国佛学史上第一次创立中国化的佛学体系,从而开启了中国佛学的新时代。僧肇建立自己哲学体系时,吸收了魏晋玄学的“名实之学”与“言意之辩”的思想来论证“不真空义”,而且在批判魏晋玄学或滞有或滞无、有无本末对立的同时,吸收了老庄玄学实有论的思想,来改造佛教般若学一切皆空的思想。佛教般若学不但空“人我”,而且空“法我”,这与中国传统文化强调主体实有的特征相矛盾,因而不利于佛教般若学在中国寻求其发展。僧肇以佛学即体即用、体用不二的理论,通过吸收道家本体实有论以及儒家强调个人主体、经世致用的思想,以连接涅?与世间,寻求解脱成佛,而建立的般若思想,克服了大乘般若学既要寻求解脱,又缺乏解脱的主体内在矛盾性。它为佛教自身理论的发展与完善指明了道路。实际上以后中国佛教般若性空学在中国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 注释: 1《出三藏记集》卷八,《毗摩罗诘提经义疏序》。 2《中观疏》卷二。《大藏经》卷六五。 3《大正藏》第50卷,360页上。 4《不真空论》。僧肇。《大藏经》卷四十五。 5《中观疏》卷二。《大藏经》卷六五。 6同上。 7《中论疏记》卷三。《大藏经》卷六五。 8《肇论疏》。元康。《大正藏》卷45。 9《中论·观四谛品》,《大正藏》卷30。 10《汤用彤学术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3?第304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