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大宗师》中有则故事,讲的是得道高人女亻禹 向南伯子葵叙述其体“道”的过程――“吾犹守而告之,三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性);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在宇宙生命进化之流的引领下,“我”依次超脱了森然万象的外境以及作为其影身的经验自我,最终抵达超越时空、不死不生的先验自我――“独”,从而与“旁礴万物以为―”的宇宙本根融为一体。古希腊奥尔弗斯教、中古基督教神秘主义派别、伊斯兰教的苏菲派、儒家的宋明理学以及印度各大宗教皆有自我与宇宙本体合一的修练方法――与之相比,庄子的“逍遥游”似乎更近于艺术经验而非宗教经验。“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太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且适南冥也。斥安鸟 笑之曰:“彼且奚适也?我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翱翔蓬蒿之间,此亦飞之至也,而彼且奚适也?”(《逍遥游》)时空之中的经验自我囿于此时此地,一如斥安鸟“腾跃而上,不过数仞而下”;而超脱此时此地的先验自我则可随生命进化之流进入没有时空的艺术天地,“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不死不生的庄子“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齐物论》)――而当两千三百年后的读者念到会心之处,这位洒脱不羁的旷代天才便跨越历史时空翩翩而来,光临此时此地。自柏拉图以来关于美的本质的探讨即为西方思想史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其实“美”只可体验而不可思索。盖因在“思”的过程中生命进化之流凝滞于来自外境的经验材料而无法畅通,而“美”的体验恰恰是由时空之中的经验自我顺流直抵超越时空的先验自我的“逍遥游”。“藐姑射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逍遥游》)――当我们终于见到这位不露庐山真面的“神人”时,就自然而然知道什么是“美”的本质了。 在庄子生活之世中国历史正因古代世界的“上帝”的退隐迈入“理性时代”。古典文明的崩解引发春秋战国以至秦汉之际五百余年的政治动乱,诸子纷纷起而创说,不懈地探索可以重新凝聚文明的理性时代的“上帝”――此即思想史上有名的“百家争鸣”。其时的墨学和名家一如近代西方的理性主义者热中于依据某种客观外在的标准检验认识的真伪,希翼以此取代退隐的“上帝”统一人们混乱的思想,这正是当时古典逻辑学兴起的深层原因。而至秦汉时代当中国文明完成自身的宗教革命之后,在灵魂深处寻到新的“上帝”的儒道两家终于取代了古代世界原始的天帝崇拜,而拥抱虚假的“上帝”的墨学和名家则因时过境迁永远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曾经盛极一时的西方理性主义哲学似乎也因相似的原因开始日趋衰弱。《庄子》对当时理性主义思潮的入木三分的批评至今仍未失去其思想的光辉。“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界限)也。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彰也,道之所以亏(《齐物论》)。当作为生命进化之流的“道”凝滞于外境之时,囿于此时此地的经验自我以特定的时间和空间为视角注视外境――此即感性之知之缘起;而当“道”凝滞于作为外境之影身的经验自我之时,已异化为“心”的先验自我以特定的经验和性情为视角注视经验自我――此即理性之知之缘起。“道”之本质乃是奔流不息的生命势能而以凝滞为亏,故而“是非彰也,道之所以亏”。“一曲之士”永远以特定的视角看待问题,浑不知视角之确定即隐涵无数的盲点――“岂唯形骸有聋盲哉?夫知亦有之”(《逍遥游》)。其实角度一旦变换即可获得完全相异的观照,所以《齐物论》以为“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未,而以太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而蔽于一曲的“诸子百家”无不以为其学说已经垄断了“绝对真理”,相互以名相游戏“与接为构,日以心斗”――“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事实上“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是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齐物论》),相异的认识从其特定的视角来看皆能成立也没有任何一方可以垄断“绝对真理”,所谓“举莛与楹,厉与西施,恢诡谲怪,道通为一”。与其以名相“判天地之美,析万物之理,”倒不如以“旁礴万物以为一”的“道”泯灭所有的是是非非。“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于是焉河伯欣然自喜,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顺流而东行,至于北海,东面而视,不见水端”(《秋水》)。当精神随着生命进化之流“以出六极之外而游无何有之乡”,与宇宙本根融为一体的自我得以从无数的视角遍观事物也因而超脱了其中任何特定的角度,从而获得“原天地之美以达万物之理”的无知之知。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