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这一最重要的传统宗教叫什么名字好? 那么,这种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传统宗教应该叫什么名字呢?牟教授称其为“中国宗法性传统宗教”,并说“别人也可以给它起另外的名字”(同上,3页)。称其为“中国宗法性传统宗教”肯定是正确的、合理的,因为这种宗教传统基本是与宗法制度并存,也非常适应宗法制社会的需要,而且无论是尊儒的朝代还是不尊儒的春秋战国时期、秦代、西汉初都可以说属于宗法制社会。但感觉如果经适当改造,在“非宗法制”社会中也不是不能继续存在。 以前曾提到,明代来华的传教士们将儒学译为“孔学(Confucianism)”,因此西方人没有“儒”这一概念。这样,对中国文化理解比较肤浅的西方人基本都随大流地认为中国只有孔学、道和佛这三种思想流派,而孔学基本上是一种哲学思想而不是宗教思想,因此以为中国没有居统治地位的宗教、没有国教。但对中国文化理解比较深的西方人会认识到中国有悠久的“敬天祭祖”的宗教传统。例如在维基百科全书(英文版)中,就比较详细地谈到了中国传统中的“上天崇拜(Heaven worship)”和“祖先崇拜(Ancestor worship)”,以及对山川、城隍、灶君、名人等的敬拜,他们将这些崇拜信仰统称为“中国民间宗教(Chinese folk religion)”,并说:“这种民间宗教由于缺少一个适当的名字,因此长期被西方人看作某种‘真正’宗教的通俗版本”。 将这种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传统宗教称为“中国民间宗教(Chinese folk religion)”的确是太小瞧这一宗教传统了,因为“敬天祭祖”一直是各朝代皇家最重要的崇拜祭祀活动。有些西方著作将这种敬天祭祖活动放在“中国古代宗教(Chinese ancient religions)”的标题下进行叙述,这一名称还比较说得过去。如上所述,利玛窦也将这种宗教传统称为“古代的”宗教。 但“中国古代宗教(Chinese ancient religions)”这一名字会使人产生误解,以为这种宗教传统后来就消失了。但如我们所知,直到辛亥革命,这种“敬天祭祖”始终是举国上下最重要的宗教活动。还有的西方著作中将这种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中国传统宗教称为“原初的基本的中国宗教(the original basic Chinese religion)”,感觉这一称呼与“中国古代宗教”相仿,有合理性,但也会给人以这种宗教后来消失了的错觉。 从世界范围看,像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那样有明确创始人、有特别入教仪式、有特别名字的宗教在数量上反倒是少数。大多数古代宗教都是没有明确创始人、没有特别入教仪式、没有特别名字、由该地区上古先民自发形成的“全民性宗教”;如果一定要命名的话,一般是用其国家或民族的名字来命名。例如,谁知道古代埃及宗教、古代希腊宗教、古代罗马宗教的创始人是谁?有什么入教仪式?叫什么特别的名字?都没有。如果一定要给个名字来称呼的话,一般是用其国家或民族的名字来命名,称之为“古埃及宗教”、“古希腊宗教”、“古罗马宗教”。犹太教、印度教也都是这种用其国家或民族的名字来命名的宗教。 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这一中国传统宗教也是这种没有明确创始人、没有特别入教仪式、没有特别名字、由中华上古先民自发形成的全民性宗教。如果一定要给个名字来称呼的话,那好像也应该用国家或民族的名字来命名,所以称之为“中国传统宗教(Chinese traditionalreligion)”或“中国传统国教(Chinese traditional state religion)”似乎比较合适。如果仿照“印度教”“犹太教”的称呼,称之为“中国教”或“中华教”(China-ism or Chinese-ism)似也均无不可。 当然,这一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中国传统宗教由于与儒学“合作相处”时间最长、“交集”部分也很大,特别是与“上古儒学”的“交集”部分更大,所以如果将这一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中国传统宗教称为“儒教”,人们也能理解。我们甚至可以认为“儒教”是这一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中国传统宗教的“别名”。但应当明确,这一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中国传统宗教与“儒学”并不完全是一回事;不能误解为只有“儒者”信奉,如前所述,源于中国本土的各家各派都没有不“敬天祭祖”的。 做一个也许并不很恰当的比喻:周树人一生用过很多笔名,直到38岁才用“鲁迅”这个名字。但由于他用“鲁迅”这个笔名时间最长、所发表的有影响的作品最多,所以“鲁迅”这个名字反倒比他的本名“周树人”更为人所知。但“鲁迅”这个名字并不代表周树人的全体、与周树人并不完全是一回事。“周树人”这个名字不仅比“鲁迅”更原本,而且涵盖范围也更广,因为周树人不仅仅用过“鲁迅”这个笔名,还用过很多其它的名字。 同理,儒学虽然与这一中国传统宗教“合作相处”时间最长,人们也可以习惯性地称这一中国传统宗教为“儒教”。但“儒教”这个名称并不能代表这一中国传统宗教全体,因为这一中国传统宗教要比“儒教”这一名称更本源、涵盖范围更广,而且这一以“敬天祭祖”为主要内容的中国传统宗教与儒学之间彼此都有一些并不“交集”的部分。 四、关于“天”的概念 “天”这个字在甲骨文中就已经有了,字形是下面一个“大”、上面一个“口”。在甲骨文中,“大”一般解释为人形。如果没理解错的话,“天”这个甲骨文字形的含义应该是:上面的存在向人们做出宣谕。并非巧合的是,古代希腊也是把上面的存在称为Logos,这个词后来译为英文即是“Word”。基督教将“Word”等同于“God”,例如《约翰福音》中就讲“the Word was God”,这与中国甲骨文中将上面的宣谕等同于神学意义上的“天”也是一致的。 中文以往将Logos和“Word”均译为“道”,我以为这一译法是有待于商榷的。(近来见有人将“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译为“太初有话”,这更符合原文。)因为在《老子》中,“道”是比“天”更基本(“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比“神”、“帝”更本源(“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的存在。基督教中的“上帝、神(God)”可以说与中国传统国教中的“天”大体相当,只不过基督教中的“God”更倾向于最高人格神,而中国传统国教中的“天”更倾向于泛神论。但在基督教中,应该说没有与《老子》中的“道”相当的概念;古印度哲学中的“梵”、新柏拉图主义中的“太一(the Absolute One)”,才与《老子》中的“道”基本一致。《老子》中所讲的“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的“道”,实际上是一个比“天”更基本的泛神论概念。我们今天似乎可以将传统国教中的“天”理解为宇宙本体“道”在我们这个三维实相中的体现。 古代希腊人和中国人之所以都把上面的存在同“言语”联系在一起,也许同古代巫师在进入出神状态后用语言传递特别信息的风尚有关。当然,这只是猜测。 还应当提及的是,God一词在拉丁文中拼作deus,与dies (day) 和divum (sky)相关联。也就是说,在古代,西方人有可能也是把神与“天”相联系的,后来才被人格化。当然,这也只是猜测。 “天”这个字在甲骨文中还有另一种写法,是“大”字上面加两横,也许是表示“人之上的存在”这一含义。后来到篆书时代将上面的两横减为一横,就同现在的“天”字一样了。 甲骨文中也有“帝”字,对这个字形的解释之一是“架木燔以祭天之形”。看起来,在甲骨文那个时代,“天”和“帝”都还没有人格神的含义。 现在人们公认,现存最可信的最早典籍是《尚书》中的《盘庚》三篇(殷商中期)。在《盘庚》三篇中,既有“天”和“天命”,也有“上帝”。在周代的典籍中,也是“天”与“帝”并存。“天”和“帝”之间是什么关系?这是一个直到今日也没形成一致意见的问题。 《孝经》中讲:“昔者周公郊祀后稷以配天,宗祀文王於明堂以配上帝。”《史记•封禅书》中也载有同样说法。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周公制定了礼仪,在郊祀祭天时,用周的先祖后稷配祭;在明堂祭祀上帝时,用周朝的奠基者文王配祭。显然,在周公时代,“天”和“上帝”不是一回事,“天”的地位要高于“帝”。 后来,秦代祭青白黄炎四帝,刘邦增一黑帝为五帝,至汉武帝时在五帝之上立“太一”(也作“泰一”)为最高神。东汉去掉了“太一”的名称,而将最高神称为“皇天上帝”。晋代根据《周礼•大宗伯》,将最高神称为“昊天上帝”。“昊天”这个词在《诗经》的《周颂》、《小雅》中都出现过,毛氏解释为“元气广大则称昊天”。唐代继续以“昊天上帝”为最高天神,但仍以五帝和其他神配祀。后来配祀的诸神逐渐废弃,“昊天上帝”成为了唯一的至高天神,直到清末。 那么,“帝”或“昊天上帝”同“天”又是什么关系呢?始终没有一致意见。朱熹提出一种看法:“为坛而祭,故谓之天;祭於屋下,而以神祗祭之,故谓之帝。”也就是说,朱熹认为“天”和“帝”是一回事,不过是露天而祭称之为“天”,在屋内祭则称之为“帝”。然而也有很多人不同意朱熹的这种看法,因为从上述《孝经》和《史记》的引文中看,“天”和“帝”明明是两回事,而且“天”要高于“帝”,不然就不可能用后稷和文王分别配祭了。 近来包括牟教授在内的一些学者认为:古代的“天”是更普遍意义的至上存在,而“帝”只是部族的保护神。如果这一解释能成立的话,那便是对“天”和“帝”关系的令人满意的答案。 不过老百姓早就在“天”和“帝”之间作出明确选择了。除了极少数专门学者外,绝大多数人根本就没听说过“昊天上帝”这个概念。如前面所述,老百姓的意识和语言中就是“天”字,扩大一点,也称“上天”、“苍天”、“上苍”、“皇天”;一定要人格化的话,就是“老天爷”。这可以说是通过语言反映出来的民族潜意识。(在老庄道家演化为道教后,也出现了作为三清之化身的“玉皇大帝”的观念,但基本未作为国家宗教的崇拜对象。)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