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五千言的思想源自何处,我看是源自殷易《坤乾》(即《归藏》)。不是源自《周易》。理由有三。 第一,《老子》书中不见首乾次坤的思想,倒是首坤的思想明显居多。这就说明,《老子》思想与《周易》古经不是一路,而与《坤乾》相近。 古代有三部易书,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三部易书当然有不同的思想。前两部已不存在,经文是什么内容不可知晓。但是它们和现存的《周易》一个样,都有八卦和六十四卦。有六十四卦,就有卦序问题。有卦序,必然有思想。据古人说,夏易《连山》首艮。首艮有何意义,我们暂且不管。殷易《归藏》,《礼记·礼运》记孔子一段话值得重视。孔子说:“我欲观夏道,是故之杞,而不足征也,吾得《夏时》焉。我欲观殷道,是故之宋,而不足征也,吾得《坤乾》焉。《坤乾》之义,《夏时》之等,吾以是观之。”体会孔子语意,知《坤乾》反映殷道。据汉人说,《坤乾》就是《归藏》。 孔子所谓殷道是与周道相对而言的。据《史记·梁孝王世家》说,殷道亲亲,周道尊尊。自君位继承制度而言,殷道亲亲者立弟,周道尊尊者立子。周道太子死立嫡孙,殷道太子死立其弟。从父亲的统系看,应当父死子继,从母亲方面看,应当兄终弟及(《礼记·表记》)。“母亲而不尊,父尊而不亲。”(《礼记·表记》)可见,殷道亲亲是以母统为重,周道尊尊是以父统为重。《周易》古经首乾次坤,显然以父统为重。《坤乾》,顾名思义,无疑以母统为重。两部易书,一个重父统,一个重母统,《老子》五千言的思想接近哪一个呢?显然接近《坤乾》。有人强调《老子》五千言重母、牝、雌,与《周易》古经之坤卦思想一致,所以《老子》接受的是《周易》古经的思想。这样说,我以为不对。应当看坤卦在六十四卦中占怎样的地位。犹如看中国封建社会对待女人的态度,不可因为中国当时除男人之外还有女人而且有些女人很优秀,就以为中国封建社会是女权社会。只看有女人不行,重要的是看女人的处境和地位。看《周易》重视什么不重视什么,道理也是一样。说坤卦,就要看坤卦在整个六十四卦中的地位。坤卦与乾卦并列,共同居首,坤则处乾之后。乾卦辞讲“元亨利贞”。不管怎么训释这四个字,这四个字简单明确是显然的。而坤卦辞则复杂得多,讲“利牝马之贞”,讲“先迷后得主”等等。都是说坤与乾比,好象牝马,牝马在马群中要受未骟牡马的管制和呵护。而且一切都居于未骟牡马之后,一定不要抢到它的前面去。总之,《周易》古经,乾坤两卦是彼此相对而言的,不可以分开理解。有人因此说乾坤看上去似两卦,实是一卦,是有道理的。 《周易》古经这乾先坤后的思想,与《老子》不同。《老子》是“我有三宝……三曰不为天下先。”(《老子》第67章),“人皆取先,己独取后。”(《庄子·天下》)。《老子》讲的居后是有普遍意义的。它主张居全天下之后,不管别人如何,自己绝不争先。《周易》坤卦讲居后不争先有针对性,它不说不为天下先,仅仅说不为乾先。它对乾而言,绝对居后。此一不同。《老子》五千言中明显有贵母、守雌的思想,《周易》古经六十四卦哪里有贵母的意思!它讲“利牝马之贞”(坤卦辞)、“畜牝牛吉”(离卦辞),只是言及而已。根本没有《老子》所言“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第六章)的意思。此二不同。 高怀民先生《先秦易学史》说:“孔子的一生表现了乾之健,老子的一生表现了坤之顺。”[1]这话就孔、老二人一生的实践而言,可以说有一定道理。但如果就二人思想而言,则似可商榷。孔子乾之健、坤之顺都一样地强调,不分轻重而且言行一致。《老子》强调“柔弱胜刚强”,乍看,好象强调坤顺,然而仔细一想则又不然。如果《老子》以为坤应该顺乾,则“柔弱胜刚强”一语就该说成“柔弱顺刚强”。既然说“柔弱胜刚强”,就是认为柔弱作为一方,应该也能够战胜刚强之另一方。这哪里是《周易》古经六十四卦的思想!六十四卦之乾坤两卦,两条卦辞,十二条爻辞,一条用九一条用六,都是在讲乾与坤的关系,告诫人们乾坤两种精神都要有。绝不讲谁战胜谁的问题。还多少有一点崇乾抑坤的意向。《老子》强调柔弱、谦卑、居后,与乾坤两卦的思想根本不同。所以我觉得高先生说孔子一生乾健,老子一生坤顺,不甚妥当。若说孔子一生乾坤,老子一生坤乾,庶几近之。 第二,《老子》的辩证思维模式属于与《周易》古经不同的另一类。中国古代辩证思想模式是只有一种,还是有多种。我看不是一种,而是两种。一种在六经尤其《周易》古经中,后来由孔子及早期儒家继承、发扬下来。另一种就是《老子》五千言中的。前者,说一千道一万,归根结底就是孔子和子思、孟子发挥的“中”的哲学。“中”哲学最早始于尧舜时代的“允执其中”(《论语·尧曰》),然后是殷周之际完成的《周易》古经六十四卦。然后是孔子道中庸,子思讲中和,孟子说权,完成“中”哲学体系。“中”哲学,说穿了就是辩证思想的一种中国模式。它的特点有二,一是对立统一,包括一分为二,合二而一,物极必反三个意思。二是时中。前一个特点是《易》、《老》共同的。后一个特点,却只见于儒家承传的六经,特别是《周易》古经之中。时中,以承认变化为前提。时就是变化,有变化才有中与不中的问题。《周易》是讲变化的书。这是古今人所公认的,不须证明。《系辞传》不论是什么人作的,它说“易之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一段话,谁也不能说它讲的不是《周易》六十四卦的实际情况。 《老子》五千言恰好相反。它虽然也讲变化,但是它反对时中。强调在任何时空条件下都要守柔、居后,即在事物对立的两个方面中死丁丁地坚守一个方面。例如《老子》说:“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第67章)“强大处下,柔弱处上。”(第76章)“见小曰明,守柔曰强。”(第52章)“重为轻根,静为躁君。”(第26章)“清静为天下正”(第45章)“致虚极,守静笃。”(第16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溪。”(第28章)“众人昭昭,我独昏昏。众人察察,我独闷闷。”(第20章)乃至力主“抱一”(第22章)、“抱朴”(第19章)、“守柔”(第52章)。《老子》五千言最反映他辩证思维特点的是第40章的两句话:“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前一句讲事物一分为二之两面相反相成,是变化的动力,这当然是对的。后一句则暴露了老子与人不同之处:强调弱是对立两面之有意义的一面。《吕氏春秋·不仁》说:“老聘贵柔”,柔与刚是对立的,既言“贵柔”,就必轻刚。《吕氏春秋》对老子的概括,再恰当不过。《老子》思维正处于“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的反面。正如金景芳先生所说,老子是半截子辩证法。[2] 这样一来,则不能说《老子》五千言的辩证思维方式源自《周易》古经六十四卦。如果按《老子》的思想,以柔为好,则《周易》古经八卦六十四卦也就无从谈起。 若一定想说《老子》五千言的辩证思维模式与《周易》古经一个样,就一定要想办法把《老子》贵柔,守雌,居后,抱一的主张消溶掉,或者给《周易》六十四卦卦爻辞加入类似的内容。而这是无法实现的。 所以,《老子》五千言的辩证思维模式与《周易》六十四卦不是同一类。除此,我们得不出另外的结论。 第三,关于宇宙生成问题,《老子》的主张也与《周易》古经不是一路。《老子》是这样说的: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42章) 又说: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第40章) 《老子》认定宇宙间一切自“无”产生。“无”是什么?依《老子》的意见,“无”就是“道”。道是什么呢?《老子》说: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此两者同出而异名。(第1章) 《老子》说,道有两种,同出而异名。一种叫做“非常道”,一种叫做“常道”。非常道是可以名状,有物有形,看得见,摸得到的。如《庄子·知北游》里讲的“在蝼蚁”、“在@①稗”、“在瓦甓”、“在屎尿”的道。这种道在万物之中。“常道”是不可以名状、无影无踪,看不见,摸不到的。这种道在天地之先。《老子》对于“常道”是这样描述的: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强字之曰道。(第25章) 其上不jiǎo@②,其下不昧,绳绳兮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第14章) 《老子》想象的这个无名的“常道”,说来说去就是“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无”。由此看来,《老子》的宇宙论就是:宇宙天地是被创造出来的。是“无”中生“有”。 《周易》古经六十四卦的宇宙论又是怎样的呢?按照一些人的意见,《老子》思想在《周易》古经影响下形成,则在宇宙论问题上,二者应当大体一致。然而实际上二者大体不一致。 《周易》六十四卦卦爻辞不曾涉及宇宙论问题。可以这样说,《老子》五千言的宇宙论出于它自身,并非受《周易》古经的影响所致。 六十四卦卦爻辞不见宇宙论,但从六十四卦排列看出一些端倪来。它只是从乾、坤开始,一卦接一卦地讲,就是说,《周易》古经只讲“有”。“有”之前是怎样的,它不讲。根本搭不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的边。有人说《老子》五千言思想受《周易》古经影响而成,这在宇宙论上是无法讲通的。 有人说《周易》古经影响《老子》,《老子》影响《易传》。画出《周易》古经—《老子》—《易传》一条线。如果事实如此,则《老子》的宇宙论一定影响到《易传》。可是《易传》的宇宙论完全是另一样。《系辞传》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话既是讲八卦生成的过程,也是讲万物生成的过程。《系辞传》讲万物生成始于太极。太极之前是什么,它不讲了。太极相当于《老子》讲“一生二”的“一”,“有生于无”的“有”。如果《老子》没说“道生一”,没说“有生于无”,就与《系辞传》讲的“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一段话一致了。那样,说《易传》受《老子》影响,还可以成立。 《序卦传》的宇宙论和《老子》也明显不同,更加证明《周易》经传与《老子》实非一路。《序卦传》说: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盈天地之间者唯万物。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 这两句话与《系辞传》“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意思相同,都说天地不是无中生有出来的。它根本不符合《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 《周易》经传宇宙论讲“有”不讲“无”,《老子》讲“有”又讲“无”。后世学者有人早已注意到这一明显差别。宋人张载说:“大易不言有无。言有无,诸子之陋也。”(《正蒙·大易》)意谓《周易》经传宇宙论与《老子》是不一样的。 但是,也有人把不同的二者混同起来。周敦颐画《太极图》,作《太极图说》,给《周易》太极之上画出一个无极来,《太极图说》曰:“无极而太极”。《系辞传》本来是说:“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而周氏平添一个“无极”。于是就和《老子》“有生于无”、“道生一”合流了。朱熹赞成周敦颐,作《太极图说解》,为周敦颐打圆场。而程颐取另一种态度。程颐是周的弟子辈,可是从来不言《太极图》与《太极图说》之事,仿佛不知道。想必是不赞成周氏“太极”之上架“无极”的作法。 可见,古人已经注意《易》、《老》不同。有人想把《易》、《老》混合为一的努力一直未曾取得成功,却也一直不曾歇息,20世纪以来《易》、《老》合流的势头愈演愈劲,至90年代孔子、儒家几乎要被赶出易学领域,以至于竟有人一步步把《周易》划归道家,第一步把孔子与《易传》剥离开来,第二步把《易传》划归道家,第三步把《易经》也划归道家,建构所谓道家易。目前正进行第三步,[3]其方法大体有三,一是置《易传》于不顾,解《经》另起炉灶。二是肢解卦爻辞的整体意义,一词一句地与《老子》挂钩。三是对待《易传》的态度,很象乾卦的“龙”,变化无定。先说“以传解经”不对,要严分经传。一边断定《易传》的思维方式就是道家思维方式,一边大讲《彖传》的“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和“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且夸奖说这样讲“元”字是对《周易》古经“元”字的创造性诠释。于是“元亨利贞”到底该不该讲成“大顺通,有利于占问”,经传到底该不该严分,就是问题了。 把《周易》经传思想体系主要划归道家,还有一道障碍,就是《庄子·天运》记孔、老的一段话: 孔子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 老子曰:“……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也!今子之所言,犹迹也……” 孔子对老子当面说,他治《易》经已经很久了,不见效果,老子当面承认《易》是孔子研究的东西。《庄子》书寓言居多,但是说孔子治《易》经的事不至于是假。连老、庄自己都承认《易经》是孔子研究的东西。这条材料对于把《周易》古经六十四卦对孔子的影响改归对老子的影响,十分不利。 今之学者有思考周全者也提出与此有关的想法,也构成持《周易》古经影响《老子》、《老子》影响《易传》主张的一道障碍。 台大教授黄沛荣先生说: 吾人研究《易》、《老》关系,于《老子》与《易传》间确实存在之某种关系,亦不可径行认定,而须再作另一层面之考察。《易传》为说《易》之作,对于卦爻辞之义蕴,自应予以阐发;换言之,影响《易传》最大者当为卦爻辞矣。是以若将某些《老子》、《易传》同受卦爻辞影响之处,误认为《易传》受《老子》所影响,势必似是而非。 黄先生接着又说: 以谦卦为例,其谦道思想一方面为《老子》所吸收而成为其哲学之一环,另一方面,谦《彖》既为谦卦之传,则其申明谦卦之义乃理所当然,自不必由《老子》转化,且谦《彖》之用语亦无承袭《老子》之迹象。[4] 黄先生书原则上是赞同《老子》思想与《周易》古经有关联的,但他考虑周全,不把话说绝。他承认《易传》有直接受《周易》古经影响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在这一点上我赞成黄先生。读黄先生书,我更加坚信,《老子》思想并非源自《周易》古经。《老子》必不是《周易》古经与《易传》之间一座必经的桥梁。 【参考文献】 [1]高怀民.先秦易学史[M].台北:商务印书馆,1975. [2]金景芳.知止老人论学[M].长春:东北师大出版社,1998.114. [3]陈鼓应.乾坤道家易诠释[J].中国哲学史,2000,(1) [4]黄沛荣.易学乾坤[M].台北:大安出版社,1998.299-230. 字库未存字注释: @①原字禾加弟 @②原字白加激去氵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