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氏引《繁露·楚庄王》篇云:“《春秋》分十二世以为三等,有见,有闻,有传闻。有见三世,有闻四世,有传闻五世。故哀、定、昭,君子之所见也。襄、成、文、宣,君子之所闻也。僖、闵、庄、桓、隐,君子之所传闻也。所见六十一年,所闻八十五年,所传闻九十六年。”皮氏论断云,“此张三世之义。”按以上引文乃董生对于隐公元年《传》“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的解说,皮氏所引以下还有:“于所见微其辞,于所闻痛其祸,于传闻杀其恩,与情俱也。”这是说孔子在作《春秋》时,因自己对于不同的三世有感情深浅的不同,所以在书法上也有所不同。何休对于此段《传》文以及桓公二年同样《传》文也有类似于董文的解说。同据《传》文本义作解说,其说法相似是很的,无所谓何源于董。更重要的是,董的解说在此与一统说毫无关系,而何另有说,为董说所未有,请待以下再作详论。皮氏又引《繁露·王道》篇云:“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言自近者始也。”并论断云,“此异内外之义。”按董生此处所说实为成公十五年《传》文之节引。此年《传》云:“曷为殊会吴?外吴也。曷为外也?《春秋》内其国而外诸夏,内诸夏而外夷狄。王者欲一乎天下,曷为以外内之辞言之?(何休注云:据大一统。)言自近者始也。”董生引其文重在自近始,而未直接言及一统;而何休于此处之注则重在“大一统”,与董有别。 又皮氏引《繁露·三代改制质文》篇云:“《春秋》应天作新王之事,时正黑统。王鲁,尚黑,绌夏,新周,故宋。……”并论断说,“此存三统之义。”接“存三统”之说在《公羊传》中并无直接的根据,故与“张三世”、“异内外”不同。宣公十六年《春秋》记:“夏,成周宣谢灾。”《传》云:“外灾不书,此何以书?新周也。”董、何皆由此而引申出“王鲁、新周、故宋”的“存三统”说,实为增字解经,根据不足。在这一点上,何休显然是受了董生的影响的。不过,董生是由其“三统”说而发挥出一大套如上所述的一统理论的,而何休的一统理论主要并非来自董生的“三统”说,却是发挥自董生所未充分论述的“张三世”与“异内外”以及二者的内在关系上。 这里我们可以考察一下何休的有关论述。在隐公元年《传》“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所传闻异辞”之下,何休注包括了两个部分。其前一部分,与董生之说基本相同,上文也说到了;其后一部分则为何休的独到之见,其文云:“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用心尚粗糙;故内其国而外诸夏,先详内而后治外,录大略小,内小恶书,外小恶不书,大国有大夫,小国略称人,内离会书,外离会不书是也。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书外离会,小国有大夫;……至所见之世,著治大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大小若一,用心尤深而详。”这样,他就把“张三世”的三阶段和“异内外”的三阶段重合起来了。由于这一重合,何休的大一统说有了新的巨大。不过,在阐述他的大一统说以前,我们还必须考察一下它在事实上及在理论上是否有所根据。 人们通常都把《春秋》看作史书,《公羊传》解《春秋》自然也应在史书之列。可是,如果单从学角度来看,那么何休对“张三世”、“异内外”的重合的确“其中多非常异义可怪之论”(何休《春秋公羊经传解诂序》中语)。何休把“所传闻世”看作衰乱世,把“所闻世”看作“升平世”,把“所见世”看作“太平世”,这就和春秋时期的历史情况不能相符。春秋时期的不少国家中都曾有过政权下逮的现象。由西周而东周,礼乐征伐由自天子出而下逮为自诸侯出,随后在若干国家中又下逮为自大夫出,在鲁还出现过陪臣执国命的趋势。孔子曾为此而发浩叹。与政权下逮相应的是各种矛盾的激化与战争的频繁。所以,到底是由衰乱而升平而太平呢?还是相反地越来越乱呢?到底是由西周而来的“封建”的一统日益瓦解呢?还是相反,由分裂逐步走向大一统呢?如果直接地观察历史,人们是会认为何休说于此的确是与历史事实背道而驰的。当然,何休本人也不是不知道这一点。他认为,他注《公羊传》并非为了叙史,而是为了解《传》并由解《传》以明经。在公羊家看来,《春秋》并不是史,而是经,是孔子借史以发挥其微言大义的经典之作。所以,《传》解《春秋》,有“名不与而实与”之类的名实背离之例;何休循着这一逻辑,就推导出了“《春秋》定、哀之间文致太平”的说法。(见定公六年“讥二名”注)这就真成了刘逢禄所说那样:“鲁愈微而《春秋》之化益广”,“世愈乱而《春秋》之文益治。”(见《春秋公羊经何氏释例·张三世例》释)所以,在史学中实在非常异义可怪者,在经学中就不成其为问题了。历史上的公羊学家们从来也都是以分别经史来为自己的说法辩护的。 我们不是公羊学家,没有必要为公羊学辩护。不过,我们也不能把何休的思想当作发高热中的胡言乱语,简单地一嗤了之。我们需要的是,首先理清他的思路,然后再循其思路以析论其一统说的得失。(作者:刘家和)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