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西南联大领导人,左至右:施嘉炀、潘光旦、陈岱孙、梅贻琦、吴有训、冯友兰、叶企孙 更致命的是,它处在旅游景点比人口还要密集的云南。香格里拉、丽江、大理……这些气势汹汹的名字牵绊着旅行者们的脚步,在它们面前,云南的首府昆明也不过沦为一个转机大厅,纵然时间充裕些的游客们,也只是忙于寻找牛肝菌和过桥米线,不会在意一具连新版地图上都没标注出来的西南联大死去的躯壳。 整理行李时发现,我的背包的夹缝里,被旅行社雇佣的小孩争相塞满了小广告。在那些怡红快绿的华美纸片上,连绵的雪山随着纸面的褶皱起伏,彝族少女裹着裙子笑餍如花,旖旎的花市之外,泸沽河一路升腾,涌向天际。然而,在荒凉的大地上,我没有看到那些像天神一样开垦耕耘的人们的身影。那座曾被称作西南联大的学府,和他们的犁一道,沉入香格里拉永不散去的晨雾中。 三 西南联大在战火中顽强地生存着,这一切被无声定格在西南联大纪念碑里。它孤独地躲在树阴深处,直抵云天。它的正面是西南联大作别云南时,冯友兰先生代为书写的离歌。它的背后,则刻着参加抗战的八百学子的姓名。这是一份并不完整的名单,却也因为时间的磨砺而变得足够扑朔迷离。 许多学生甚至尚未毕业就投笔从戎,校方承诺,他们随时可以回来复学。最大规模的一次参战潮,发身在1943年,蒋介石号召全国知识青年参军抗战,西南联大1944年的几乎所有男生毕业生,都应征入伍,为盟军担任翻译。 战争直接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也让人们走向歧路。 1942年,穆旦离开西南联大参加远征军,在野人山死里逃生。与大部队失散之后,“他给死后的战友的直瞪的眼睛追赶着,”一度断粮达八日之久,在原始森林里孤独的五个月里,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真的能靠双脚走到印度。战争结束后,穆旦回到西南联大,却绝口不提野人山中的经历。他的朋友王佐良说,“只有一次,被朋友们逼得没有办法了,他才说了一点,而就是那次,他也只说到他对于大地的惧怕,原始的雨,森林里奇异的,看了使人害病的草木怒长,而在繁茂的绿叶之间却是那些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腐烂的尸身,也许就是他的朋友们。”穆旦的诗风在走出野人山之后发生剧变。从芝加哥大学毕业后,他义无返顾地决定回国。然而,他逐渐发现,在野人山都可以写诗,现在,环境却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写诗,他潜心于翻译,他的本名“查良铮”取代了笔名“穆旦”而被人铭记。然而,1958年,法院还是跑到南开大学宣布:“查良铮为历史反革命”,“接受机关管制”。随即,穆旦的声音消失在中国民歌运动的喧嚣中。直到1980年,《诗刊》刊登了穆旦的遗作,读者们才知道,诗人已经在三年前去世。去世前,他疯狂地翻译国外作家的作品,最后,他虚弱而迷惘地对夫人周与良说,“该译的都译完了。译完了又去干什么呢……”重新发现穆旦的工作留给了他西南联大的同学们,十几年后,《穆旦诗全集》终于列入出版计划,王佐良为它写下序言,终于也放心地告别了人世。 有一个不存在在碑文上的名字,同样值得铭记。1937年,抗战打响,南开大学电机工程系的大二学生黄仁宇入伍,他没有随学校迁往云南,却随着部队飞越驼峰,降落在缅北的土地上。在那里,他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写作。在反攻缅甸的战斗中,黄仁宇成为一名战地记者。这个嗅觉敏锐的年轻人倾向于一种新的书写方式,他将目光从高级长官移向普通士兵,在和普通士兵的战斗和生活中,发现更生动的景象。“枪响炮飞之下,许多蝴蝶还在树林内来去;一场剧战之后,阵地的突然沉寂,工兵架的小浮桥在河上生出倒影。”他对战争进行了适当的虚构和渲染,每一篇报道都像一个完整的传奇故事。这些半小说体式的战地通讯,在1945年结集出版,成为黄仁宇的第一本著作。1945年抗战胜利后,黄仁宇原本可以返回南开大学读书,甚至见证西南联大最后的时光,然而,他最终选择了远走美国,成为后世研究者言必称之的重要学者。 两则传奇般的人生,走向的却是两条路,收获的自然也是两种结局。在这些传奇背后,屹立着更多平凡的西南联大学子。 在昆明家中,彭国涛先生扶着沙发坐下,他正是1944年应征入伍的那批毕业生中的一员。为“飞虎队”也就是后来的美军十四航空队做翻译。1945年7月,他奉命带一批地勤人员到美国一个空军基地学习修整飞机,到重庆待命,等待出国。9月,日本投降,国民党空军开始向解放区进攻,彭国涛偷偷跑回昆明,回到当年在联大读书时兼课的中学,执意做一名中学教师,组织学生运动。他曾在1948年“7?15”时被特务追捕,远遁香港,仍然在次年执意回到云南参加解放战争。两次选择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然而,就是这样的一名战士,依然难逃在文革中被批判的命运。六十年后,当他向我描述那些疾逝的岁月光影,言语却静如止水。 “我的名字就在纪念碑上”,他愉快地告诉我。 在曾经访问过彭国涛先生的云南二战专家戈叔亚记忆中,纪念碑却一度被乱草掩盖。1979年,戈叔亚考上云南师范大学,在杂草丛中发现这块碑时,它已多年疏于保护。每天上课下课,戈叔亚和他的同学们都从刻有西南联大铭文的碑前走过,却从来没有人暗示他们,你们就是西南联大的后人。戈叔亚喘着粗气,你信不信,那种荣誉感真的能激励很多人。 西南联大时期的北大图书馆 那时,戈叔亚就已经对二战历史产生兴趣,不过,他的研究重心在太平洋战场。他学了四年历史,在腾冲当过兵,却始终没有人告诉他,就在他的家乡,曾上演过一幕幕更为惨烈的抗战。工作后,有一次出差,他在乱坟岗上看到石匠们在敲打、雕刻一些墓碑,不禁上前询问,那是正被重新修整的国民党阵亡将士公墓。他们曾为国家浴血奋战,连生命都丢在这片土地上,文革时,他们却连在墓碑上留个名字的权利都失去了。那些被磨去的名字,正重新嵌进石碑的肉体。老乡向他讲起滇西抗战的种种,戈叔亚突然感到,自己上当受骗了这么多年,原来根本就不知道历史,就在家门口被埋葬的历史。他急了,问老乡,为什么以前我不知道。老乡说,过去干部不让说。不久,戈叔亚辞职,四处寻访老战士、战争遗址,哪里发现战场,就马上到现场,见当事人。他觉得自己分明走火入魔了,却又没有悔意。他坐在我对面,右手握拳兀自地在空中挥舞着,人们都应该知道这段历史。 人们也应该都知道西南联大的历史。戈叔亚的手按在桌子上,述说这座让他景仰的学府,“光辉灿烂,绝子绝孙。” 这话很难听,戈叔亚说,可是,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戈叔亚一直 想联合电视台,对照着西南联大纪念碑上的名字,一个一个地去还原和追述那些远逝的故事。然而,随着一代人的凋零,这越来越成为一种奢望。 夜与昼 一 是什么在磨灭我们的记忆? 一片葱翠包裹着“一二?一运动”四烈士的墓群。我在积雨的石阶上站定,想起1946年暮春,同样是一个雨天,曾有西南联大学生看到,朱自清打着一把伞,独自蹲在这片墓群边,摩挲石柱上的铭勒。铭勒上是闻一多所写的《一二?一运动始末记》。“愿四烈士的血是给新中国的历史写下了最初的一页,愿它已经给民主的中国奠定了永久的基石?”那时朱自清不曾料到,在四烈士前面,后来又将站立起闻一多的衣冠冢,这位挚友带着最后的问号,也倒在寻找的路上。而温和如他自己,终有一天也将愤然起身拒绝侵略者的馈赠,在为挚友编完全集后,了无遗憾地回归大地。 朱自清自己的背影,早已不见。闻一多的墓碑边,却零落地倚着几束枯萎的小花,然而,我们却又分明地知道,这花决不会是夏榆坟前的那支花,在鲁迅的时代,花可以暗示未来,唤起力量,现代人早已没那么多泛滥的情感与天真。花面前的石供上,刻着一把低垂的剑,仿佛沉睡的闻一多随时还能起身,从泥土里拔起剑,将它重新指向天空。 闻一多和朱自清的路向,与在云南忍辱负重长达八年的西南联大的气质,似乎不那么相投。尽管那时,人们也时刻大义凛然地面对死亡,然而,那往往出于一种被迫的自尊。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