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在西南联大 沈从文后来在《向现实学习》中评价面向时局做出不同反应的人们:“对于能变更自己重造自己去适应时代,追求理想,终又因为当权者爪牙一击即毁去的朋友,我充满敬意。可是对仪另外那些更多的同事,用完全沉没来承担战争所加给予本身的苦难,和工作所受挫折限制,有一时反而被年青人误解,亦若用沉默来否定这个现实的,实报同样敬意。为的是他们的死,他们的不死,都有其庄严与沉痛。而生者的担负,以及其意义,影响于国家明日尤其重大。”在尊重闻氏的节操之余,他也对其他人包括他自己的选择做出辩护,因为他们那么单纯而诚挚地相信,总有一天,将有一个百废待兴的时代,等着他们去修葺一新。那种希望,在吴晗看来,就是朱自清在西南联大“忍着寒冷,挨着饥饿”,“他以为只要抗战胜利,一切问题便都可以解决了。”所以,他可以忍受胃病的煎熬;所以,他敢于望向镜中已瘦成37公斤的自己;所以,在一贫如洗的日子里,他也能自得其乐地在冬日的街头,披一件赶马人的毡布做袍子,旁若无人地行走在昆明的街头。因为,他相信,无论眼下如何艰难困苦,总有一些好的日子会降临。 朱自清最初的想法代表了偏安一隅的西南联大师生们的普遍心态。这次偏安真的是一隅,不是晋时的建康,不是宋时的杭州,而是片甲之地的荒蛮云南。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怀抱的只是极单纯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思想,日军攻打北平时,吴宓在日记里沮丧地写道,炸死自己没什么,可是,自己对这个国家一点用也没有,活着有什么意义。这种想法支撑着他们,使他们在重新审视自己之后,更坚定地埋首在书斋中,以自己的方式寻找民族的归宿。1943年,闻一多在给弟子臧客家的信中解释自己执著于国故的原因,是要看清“我们这民族、这文化的病症”,他将要开出的单方是“一部文学史(诗的史),或一首诗(史的诗)。”所以,无论出世还是入世,只为对得起自己的理想。 所以,他们轻而易举便会为那些宣言、纲领所蒙蔽,1938年,在武汉召开的中国国民党临时全国代表大会发布宣言:“盖吾人此次抗战,故在救亡,尤在使建国大业,不致中断……吾人必须于抗战之中,集合全国人力物力,以同赴一的,深植建国基础,然后抗战胜利之日,即建国大业告成之日,亦即中国自由平等之日也。” 知识界苦苦地等待着“抗战建国”大业完成的那一天,尽管根本不确信它什么时候才会到来。有如人人都相信抗战必将结束,然而,面向日军装备精良的铁甲之师,面对正面战场虽千万官兵前赴后继、舍身取义,却依然一溃千里的时局,人们只能选择相信却无法确信。陈寅恪的一句诗早已道尽了彼时的心曲,“南渡自应思往事,北归端恐待来生。” 1939年3月,第三次全国教育大会,蒋介石致辞:“我们也不能因为战时,所有一切的学制课程和教育法令都可以搁在一边,因为在战时了,我们就把现代青年,无条件的都从课室,实验室,研究室里赶出来,送到另一个境遇里,无选择无目的地去做应急的工作。”蒋介石的这番话,在当时无疑是深得人心的,并且,在抗战早期,他也确实兑现着自己对数万学子做出的承诺。每个西南联大的学生都拥有政府提供的“贷金”,实际上就是无须偿还的助学金。1940年,抗战仍在残酷地抵抗中,教育部设立了学术奖和巨额奖金,激励教授们的学术研究热情。在一些重要场合,蒋介石也给足了教授们面子。1943年,联大国民党党员教授会议,联名上书,以“睹一叶之飘零,知深秋之将至”苦劝蒋介石实行宪政。陈雪屏带信面呈蒋介石,蒋介石阅信后“为之动容,为之泪下。”不久,便回信表示同意宪政。无论他做的是姿态还是些许的诚意,至少,他对知识分子表达了充分的尊重。他已然固执地认定,纵然日军可以日行千里,风卷残云般淹没中国,但是,他们没有力量把战线拉得太长。作为一个国家的元首,他已经将目光抛向更远的地方,这个凋敝的国家,有更多更长远的罪孽,需要知识来救赎;有比抗战更加深不可测未来,需要知识界来建造。 西南联大时期的清华中文系 所以,知识界能够看到希望,也并非空穴来风。他们一厢情愿地相信,文化的积累与前进,必将带来政治的巨变。北京大学校长蒋梦麟就坚定地认为,“我们如果能避免重蹈唐代灭亡的覆辙,转向在艺术、科学、军事、政治、卫生、财富各方面均有高度成就的现代文明国家如美国等学习,我们或许会发现唐代的光荣将有重临的一日。” 冯友兰在《贞元六书》的序言中明志:“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可是,在书斋之外,连他们自己也不明确,“重临的一日”究竟是为他们的天真而来,还是为他们的奢望而去。 二 先行一步的闻一多和朱自清反而成为西南联大最幸运的人。他们的那些西南联大的同事们,或者说西南联大所代表的整个中国知识界,走向另一种命途。 陈寅恪毕生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最终成为一句空话。1966年,他珍藏的书籍、字画被抄走,手稿被查封。三年后,更被勒令搬出中山大学宿舍。又熬过半年,因为心力衰竭,肠梗阻、肠麻痹,双目失明的陈寅恪离世。临终前,还被迫做检讨,直到不能说话。 吴宓的命运与好友相仿。1949年,他先后拒绝了香港大学和台湾大学的邀请,还想留在大陆安心做学问。然而,在连篇累牍的“检讨”声中,他在1955年便写下类似绝笔的诗句,“五年应合丙申休,七九六三早计筹。”丙申是1956年,他觉得,再活一年就够了。然而,他的预言没能实现。1978年,吴宓也已双目失明,在昏迷中,弥留中的国学大师不断唠叨着:“给我水喝,我要吃饭,我是吴宓教授。” 《海瑞罢官》使1965年的吴晗饱受创伤。他的妻子袁震在劳改时双脚瘫痪,1969年3月,病重被送到医院,医院以她是“黑帮家属”为理由,没有得到“指示”不敢抢救,次日死在医院中。10月,吴晗在狱中被打得吐血而死。1976年9月,吴晗领养的女儿吴小彦被送进精神病院,自杀。连吴晗远在家乡的弟弟吴春日希也受到株连致死。 晚年的沈从文不得不放弃写作,转向文物研究。然而,他并没能因为埋头进故纸堆就被放过。在批判最严厉的时代,连家人都误解他,临终前,沈从文对汪曾祺和林斤澜说,我对这个世界没什么好说的。 西南联大的学生们,也大多在劫难逃。他们因为曾经参加过远征军为国家浴血奋战而被关押,因为曾到国外留学寻求强国之路而被批斗,或者,当许多莫须有的罪名不期而至时,人们只有苦笑着接受。 在这些让人不愉快的事件背后,依然闪烁着只属于西南联大的光荣与悲壮。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