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朱自清 《西南联大启示录》的编导谭乐水向我讲起当年采访拍摄时的一段往事。 杨振宁和邓稼先两家是世交,两人更是情同手足。他们各自从西南联大毕业后,杨振宁留在国外,邓稼先则在国内隐姓埋名制造原子弹。邓稼先和科学家们面向茫茫的戈壁,准备科研时却发现,为了保密,在造原子弹之前,他们得先自己造房子。原子弹成功爆炸后,震惊世界,也引起种种猜测。后来,杨振宁回国访问,临别前终于忍不住,问多年的好友邓稼先,原子弹究竟是不是中国独立研制的。邓稼先含糊地表示,会帮忙打听一下。回家后,邓稼先拨通了周恩来的电话,总理答复,可以把实情告诉杨振宁。 次日,杨振宁在上海和朋友吃饭,有人送来一个条子,是邓稼先告诉他,原子弹是中国独立研制的,没有得到任何国外帮助。席上的杨振宁瞬时落泪。 何处是归程 一 在一个又一个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我握紧西南联大校友们的手。那些手依然在坚定地把力量传递给我,九十年的光阴,倾覆如指间的流沙。 这些年近九十岁的老先生,昂着胸膛端坐着,很少会向后倚在沙发上。他们侧着耳朵,努力捕捉着我问话中的每一个字。他们的夫人必会伴在旁边,她们往往看起来身体好些,听力尤其出色些,不厌其烦地大声复述我的问话,并且从不会忘记瞅一眼丈夫茶杯里的热水是否还够多。许多意外的回忆,都是她们在丈夫耳边唤醒的。相濡以沫的爱情,令人动容。 然而,有时,我又分明会走神。 老先生们热情地向我描述的种种过往,大多我已在他们的回忆录或其他媒体的采访中见过。于他们而言,西南联大是一个回不去的精神故乡,更是一场不能逆行的青春纪念,我隐隐觉得,这样贸然地让老先生们一再回顾同一段往事,是否过于残忍与粗暴。 我甚至开始怀疑起这个选题的意义。我要把别人讲的故事再包装复述一遍吗?这种复述除了练习文笔之外,于这个世界有丝毫作用吗?至关重要的是,我们能够再造一个西南联大吗? 最后这个问题让我只能一再沮丧。我问过许多人,得到各种答案。后来,西南联大校友、翻译家许渊冲先生告诉我,这个时代和那时最大的区别就是官本位,从前的大学是知识分子本位。 西南联大成败的关键举措,便是教授治校。教授们不但在学校拥有高度的权威,在社会上讲话往往也能举足轻重。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当年联大北归时,教授们从昆明到重庆后,便一直滞留。所有交通工具都被国民党用来装士兵奔赴内战前线,教授们没法回北京。有人便提醒他们:“你们可以在报纸上发点牢骚。”几篇文章刊发之后,航空公司马上给他们派了一架运输机,半天工夫就到了北京。 西南联合大学纪念碑 然,西南联大也存在矛盾和人事纠葛。1943年12月22日,朱自清在给俞平伯的信中,就抱怨:“在此只教书不管行政。然尔来风气,不在位即同下僚,时有忧谗畏讥之感,幸弟尚能看开。在此大时代中,更不应论此等小事;只埋首研读尽其在我而已。”然而,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联大从不会含糊。1938年,西南联大同时聘请了三位留学归国的博士,越级直接授予教授之职,他们的名字是钱钟书、华罗庚、王竹溪。越级授职在当时的大学里并不罕见,但是,在大师如云的西南联大,有着严苛的评级制度,学识是不二的尺度。 “我给你讲个笑话,”许渊冲先生说这句话的时候,他著作、翻译的106本书摆满客厅的两面墙,像要将人拥入怀中。 几年前,北大评资深教授,许渊冲想,自己无论是资历还是成就,都无人可以比肩。不料,结果却令他大感意外。官本位,他说,为什么说了算的人不了解教授们真实的学术水平,为什么有行政职务的人就更容易获得学术利益。 许渊冲开始不断地向校长反映,并把《大中华文库》中的唐诗、宋词、元曲三本书送给校长,这套书胡锦涛曾经送给布什,其中举足轻重的这三本便是由许渊冲翻译完成的。校长承认,这确实是国宝。去年,校长终于安慰他,你的资深教授资格,我已经批准了,但是还需要程序。“现在,一年半又过去了,还是没有结果,”许先生将缠着绷带的手臂放回躺椅的扶手上,窗外天光晦暗,“我跟他们说,我已经八十多岁了,再不评,还有什么意义。” 他的手臂上缠着绷带,是前些天骑自行车摔了一跤。“他喜欢骑自行车”,许先生的夫人说,“可以到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从许渊冲先生家离开后,我到蓝旗营小区徘徊,得知,我要拜访的另一位老先生生病住院了。这片小区居住着北大和清华的许多教授,三年前,就是在这片小区,裘锡圭、严家炎等学界泰斗联名状告物业,他们的要求那么菲薄,仅仅是希望厕所不要返臭,水管不要漏水。三年过去了,在小区内的围墙上,我发现了一排喷上的漆黑大字: 团结起来,坚决维权,保护家园。2007.5.18。 二 在秦泥先生家,他扶着墙壁,双脚不停地挪动,从卧室到客厅走了一分钟。“血压高,前些日子刚抢救过来”,他的夫人解释着。每一个问题他都努力回想着,组织着语言,然而,有时说着一件事便突然跳到另一件事情,他的夫人在一旁不住地大声纠正,要他把刚才的问题说完,一边对我抱歉,“病还没好,他思路不太清楚。” 西南联大校训 他的夫人说,自从他大病之后,就再没回昆明去,高血压,不敢坐飞机。以前经常回去,她说,去闻一多先生墓前祭扫,看看老房子。六十年前,他们还没走在一起时,闻一多曾在西南联大“新诗社”的一次聚会上,朗诵秦泥的诗《要来的,即将到来》。秦泥的夫人那时便坐在台下。 许多年后,秦泥先生用“时代的候鸟”来形容他们那一代人。他们那么执著地礼赞春天,向往光明,他们一生奔波,或许终也停不下脚步。然而,他们的岁月,却像他们曾在大学文学社里创办的壁报一样,轻易便会被人抹去。抹去之后,却没人可以重新书写。 一直到现在,我仍然无法原谅发生在北大校园里的两幕场景。 我在北大寻找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办公室。它所在的大楼里,正在举办一家企业的宣讲会。一个负责接待的女生热情地迎向我,北大的校徽亮得扎眼。 “什么校友会?”她的眼睛始终在眨。“这里是北大”,她嘀咕着。但她还是努力克制着,微笑未曾丝毫褪去,“我帮你问问别人。”她回身拉自己的女伴,“师姐……”她的师姐认真地看着我,茫然摇头。 校园里,每条林阴路上,都塞满了统一着装的中学生。未明湖边,一个戴金框眼镜的大学生正微笑着回答孩子们的问题,没错,他说,五四游行时,北大的学生就是在这里出发的。孩子们便仰起头,崇拜地望向他,他的眼镜里溢出愉快的神情。 他的旁边站着几个同学,没有人拆穿他信口的闲扯。五四的队列并不是在这里出发的,这里是司徒雷登穷尽毕生精力建造的燕京大学。 是什么在助长我们遗忘的速度? 哦,我们大概还忘了最后一件事:除了历史,蹒跚学步的我们,早已一无所有很多年了。 作者: 张泉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