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道”是道家思想乃至中国思想的根本问题,尽管它始终激起人们对它的沉思,但它自身却仍然保持谜一般的特性。这在于道在根本上是一个悖论。老子揭示了道的悖论的三个方面:其一,道自身是有无的生成;其二,无道是自相矛盾的,并因此是自身消解的;其三,道与无道构成了真与假的对立和斗争。但老子之道只是自然之道,而不是语言之道,因此它不能让道作为自身显现出来。现代思想的任务是将道带向语言。 道是中国思想的核心语词,它贯穿于儒道禅的所有文本,尽管它显现为不同形态。与其他思想相较,道家,特别是老子的“道德经”对道本身进行了更为纯粹的思考。不过,老子认为道是不可言说的,而且老子对于这不可言说的言说也显得玄而又玄。尽管如此,我们将要追问:老子的道是如何显现的? “道德经”的秘密在于,它以悖论的语言表达式揭示了道的本性。但是这对于一般思维而言正是不可思议和不可理解的。在此我们必须中断一般思维习惯,才能倾听老子的玄言:首先是道的悖论;其次是无道的悖论;最后是道和无道之间的悖论。 1.道 道在古代汉语中的基本意义为道路和道理。但老子的道不只是意味着人的道路和道理,也不只是意味着万物的道路和道理,而是意味着道本身,它规定了人和万物的道路和道理。不过,这个道自身却是有与无的悖论。 道是有,它显现为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42章)。这个一既不是作为整体之中的一,如一个事物或一个存在者,也不是作为事物整体的一切,构成了许多一的集合,同时它也不是贯穿于万物的某个元素,成为了它们的共同性质,而是使事物成为可能的“统一”。这个统一是聚集的力量,它使事物统一于自身并成为统一体,只是如此,天成为了天,地成为了地,万物成为了万物。“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万物得一以生”(39)。因此人要固守于这个一,“抱一能无离”〔10),“抱一为天下式”(22)。 如果说道是一,不是整体中的一个部分,也不是整体自身,那么道自身便不存在于时空之中,成为人感觉的对象,是可见,可听和可触摸的,相反,道则是不可见,不可听和不可触摸的,“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博之不得名曰微”(14)。这种对感觉的拒绝正是对于将道视为万物的整体或者万物之一的否定,反之,它要求将道理解为无自身,“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为忽恍”(14)。这个无自身也不是一个作为缺失的某物,而是有自身,于是它区分于“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11)的有无之别,此处的有无只是万物内的区分,有作为一个物,它不同于一个作为缺失的另一物亦即无。但是在道的意义上的有无却是同一的。 尽管无自身无法规定,但它自身却显现出来。这个显现就是它与万物并且与在万物意义上的无的区分中实现的。因此无的显现正是它的否定,亦即对于万物的否定。然而因为无不是作为某物否定另一个某物,所以它实际上无法如同某物那样显现出来。这里不如说,它在自身的显现中自身遮蔽,亦即所谓“道隐无名”(41)。这种否定使无自身成为了虚,同时也成为了静,“清静为天下正”(45)。此作为虚静的道的显现便是道的明。 不过,无自身对于万物的否定是次要的,根本的是无自身对于自身的否定。只有在自身的否定之中,无才能成为无自身,否则它将成为万物或者某物的特殊形态,亦即与有相对的无。在无自身的自我否定中,无一方面保持了与自身的同一,另一方面也确定了与自身的差异。于是无自身的否定正是有无最本原性的生成。在这种意义上,无自身不是死之无,而是生之无,这样它才是道的本性。因为无是生成,所以“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40),所以虚静生动,形成万物;同时人在虚静之中,可以经验到万物的本根,“至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16)。 如果这样的话,那么有无的悖论表达的是生成的现象,因此道必须理解为生。生不是片面的有,也不是片面的无,它始终是有无的对立。一方面,无转化为有,于是有不是从另一个有中生成出来,而是从无中生成出来,这也就是从自身中生成出来。因此它自身就是开端,基础和根据,它排除了一个更本原的开端。另一方面,有回归于无,它不固守于自身,停止于自身,而是在向无的回复之中开始了新的有的生成,因此“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10)。只有通过有无永远的对立和转化,才有所谓的生生不息。在这种意义上,有无的悖论不可如同矛盾那样被辩证法克服,扬弃。 就存在维度而言,有无的悖论是道的本原性的悖论,所谓阴阳的悖论只是次要的。“万物负阴而抱阳”(42)中的阴阳并不能等同于有无,不如说它们是在有中的进一步区分,亦即作为阳的有和作为阴的有,从而成为了有的两种模态。在阴阳的区分中,本原性的无被排除掉了,因此作为无的有也隐而不现。但是有无悖论经常被阴阳悖论所代替,这样道不是成为了有无之道,而是成为了阴阳之道,这正是“道隐无名”的证据。在这种遮蔽之中,道是有而不是无。然而阴阳之道必须回复到有无之道中去。唯有如此,阴阳才能从有无的生成中获得力量,并成为有的两种模态。 道在存在的维度的悖论也导致了在思维的维度中的悖论,亦即“知道”的悖论。一方面,思想一般是关于某物或者万物的思想,它只知有而不知无,所以它无法思考道自身;另一方面,道自身由于不是某物,而是无和作为无的有,因此也拒绝让自身被思考。为了思考道自身,思想必须否定自己,知成为无知,但是这里的无知刚好成为了真知,亦即“涤除玄览”(10),达到了道自身的无与有。所以思想“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1)。这里的观不是一般的意见,而是真正的观点,亦即洞见,但是它又恰恰是无知亦即“盲目”的产物。 在存在和思维维度中的悖论也形成了言说维度的悖论,亦即“说道”的悖论。“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1)。道不可言说,可言说的不是道。这是因为道自身拒绝被陈述为某物,相反,某物则是可以被陈述的。一般而言,语言符号包括了能指和所指的二元对立,而且任何一个陈述句中的能指都有一个所指,反过来,一个所指也能要求一个能指。如果这样的话,那么道是不可表达的,因为道没有所指,它只是无本身。不过,道不是所指,却是一个纯粹的能指,它拒绝陈述的语言表达,却不放弃显现的语言言说。因此“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否定了语言对于道的陈述的现实性,同时它也敞开了道自身言说的可能性,亦即它作为纯粹语言只是言说自身,它是没有所指的能指的游戏。当然这是老子等道家对于道的“不可言说”这一否定性中所遮蔽的,也是禅宗思想始终深深掩盖的。然而对于语言来说,它的天命就是去说那不可言说者,因此道不可说,但是道说不可说。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