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说一篇日本小学生的作文,题目叫“兔子的耳朵”(应该是非命题作文吧): 我养了一只兔子。这只兔子是人家送给我的。因为家里有狗和猫,所以就把兔子放在门口和猫狗分开养。我每天早晨去上学时,总要抱起那只兔子爱抚一番。 这是上星期四的事。那天早晨我去上学,走到门口一看,兔子的两只耳朵只有一只竖着,另一只倒在一边。我对它说:“唷!怎么回事呀!把那只耳朵也竖起来吧。”可是兔子不理我。“那么让我给你扶起来吧,”我用手扶起了它的耳朵。可是一放手,那只耳朵马上倒下了。我就对阿姨说:“阿姨,请你把兔子的耳朵竖起来。”阿姨就用脚夹起了兔子的耳朵。可是阿姨的脚一松开,那只耳朵一下子又倒下了。阿姨说:“多奇怪的耳朵呀!”说着她就笑了。 小作者时年七岁,叫悦子。她阿姨叫雪子。晚上悦子睡觉以后,雪子看了这篇作文,觉得“用脚”举动不雅,连忙把它涂掉,改成“阿姨攥住兔子的耳朵,让它直立,可是阿姨一放下那只耳朵,它就又倒下了”。本来最简单的办法是把“用脚”改为“用手”,但实际上当时确实是用了脚,雪子考虑到不应该教孩子写假话,所以才模棱两可地改成那样的。但悦子仍难以理解阿姨的改动: “阿姨,这个地方为什么不行?”第二天早晨悦子看到雪子改过的作文,开口就问。 “小悦把阿姨用脚夹兔耳朵也写进作文,多讨厌!不写也可以嘛。” “可是,你不是用脚夹的吗?” “嘿!用手去碰那东西多恶心……” “噢。”悦子露出怀疑的神色,“那是可以写出原因的呀。” “但是,这种没规矩的样子怎么能写进去呢?老师看了会认为阿姨举动粗野的。” “噢。”尽管雪子这样解释了,悦子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 这篇作文,以及围绕这篇作文所发生的故事,都写在日本小说家谷崎润一郎的长篇小说《细雪》(储元熹译)里了。 这篇作文有我们所谓的“思想性”吗?没有。有我们所谓的“意义”吗?没有。但是,“悦子的作文在学校里是优等,这篇作文写得也很出色,雪子借助字典才给她改正了几个错别字,别的语法修辞上的错误根本找不出”,可见日本的作文评价标准与我们很不一样。雪子的改动还算有限度,只是模棱两可,并没有说假话,但悦子的疑惑表明,即使这样的改动,也有违她所受的作文教育。这就说明,在日本的作文教育中,如实地写是非常重要的;至于“思想性”或“意义”,则显然不在要求之列(如果是在中国,老师大概会要求最后加上几句“点睛”、“升华”之语,诸如“我一定要好好学习科学知识,长大后做个科学家,这样就可以弄清楚兔子的耳朵为什么会这样了”之类)。 这篇作文是直接来自孩子的呢?还是小说家捉刀代笔的呢?读者自然会发生这个疑问。但我们对此不感兴趣,我们感兴趣的是,这样的作文在日本能够得优等!我们关心的是,大作家显然欣赏这样的小作文! 我曾在日本的大学里教中文,也让日本的大学生写作文。读他们的作文,我最大的感受,就是像悦子的作文一样,怎么想就怎么写,不虚伪,不矫饰,不做作,一句是一句,没有空话套话,不会硬塞入我们所谓的“思想性”,不会硬赋予我们所谓的“意义”。也有在中国受过作文教育的日本“小海龟”,文风明显华而不实:“啊,老师(或母亲、父亲),你是我生命里的红烛,照亮了我的人生道路,却燃烧尽了你自己……” 我读日本文学,也有同样的感受。用我一个学生评论小泉八云《怪谈》的话来说,就是“没有中国式的伦理纲常,想淫就淫,想要钱就直接去做”(别误会,说的是文学里,不是生活里)。也正因为这样,川端康成有《古都》,也有《睡美人》,谷崎润一郎有《细雪》,也有《疯癫老人日记》。探索人性可以到如此深度,就是因为全无顾忌或禁忌。我们缺少这一类作品。 再说一篇中国小学生的作文,题目不详(也许是周记之类),姑且叫它“三个孙中山”吧,转引自复旦附中黄玉峰老师在复旦大学的讲演《“人”是怎么不见的?》: 星期天,我们去中山陵了。中山陵上有三个孙中山,后面一个是站着的,再到里面,看见一个是躺着的。三个孙中山的脸都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我玩了一会儿,觉得没劲,后来小了一泡便,就回家了。 黄老师的点评很精彩,也很到位: 你看,多么有灵气!多么有童真童趣!真可谓是天籁之音!将来一定是研究问题的高手。可是老师说,要写有意义的事,要有思想性,不能看到什么写什么,想到什么写什么,不能胡思乱想,对伟人不尊敬。因为科学主义告诉我们的教师,要引导学生写健康的东西,什么能写什么不能写,应该开头写什么,中间写什么,最后写什么。 就这样,可怜我们孩子的思想幼苗被掐断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