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例如,梁启超曾经提出一种很有代表性的意见,认为中国人在精神的层面上最缺少的是公德,即对社会的责任心。在我看来,其原因也可追溯到中国人缺少真正的灵魂生活和广义的宗教精神,因此而没有敬畏之心,没有绝对命令意义上的自律。我们不但不信神,而且不信神圣,即某种绝不可侵犯的东西,一旦侵犯,人就不再是人,人的生命就丧失了最高限度和最低限度的意义。灵魂的严肃和丰富是一切美德之源,一个对自己生命的意义麻木不仁的人是不可能对他人有真正的同情之感、对社会有真正的责任心的。 我想再对中国知识分子问题说几句话。我常常听说,中国知识分子的弱点是缺乏社会承担和独立品格。据我看,表面上的社会承担并不缺,真正缺的是独立品格,而之所以没有独立品格,正是因为表面上的社会承担太多了,内在的精神关切太少了。我并不反对知识分子有社会责任心,但这种责任心若没有精神关切为底蕴,就只能是一种功利心。我们不妨把中国知识分子与俄国知识分子做一个比较。俄国知识分子在社会承担方面绝不亚于我们,他们中的许多人为此而被流放,服苦役,但是,他们同时又极关注灵魂问题,这使得他们能够真正作为思想家来面对社会问题。只要想一想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舍斯托夫等人,你们就会同意我的说法。一个人自己的灵魂不曾有过深刻的经历,则任何外部的经历都不可能使他深刻起来。譬如说,中国知识分子在“文化大革命”中所遭受的苦难也许不亚于俄国知识分子在沙皇专制下或斯大林专制下所遭受的,可是,直到今天,我们没有写出一部以“文化大革命”为题材的优秀作品,哪怕能够勉强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屋手记》、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索尔仁尼琴的《古拉格群岛》相比,这恐怕不是偶然吧。 八、 原因和出路 最后我想提出一个问题。应该说,人性在其基本方面是共通的。人是理性的动物,在此意义上,人人都有一个头脑,都有理性的认识能力。人是形而上学的动物,在此意义上,人人都有一个灵魂,都不但要活而且要活得有意义。这本来都属于共同的人性。事实上,无论西方还是中国,都有人对于知识的根据问题和人生的根据问题持认真态度,而特别认真的也都是少数。那么,为什么在西方,人性中这些因素会进入民族性之核心,并成为一种文化传统,而在中国却不能?我承认,对这个问题,我尚未找到一个满意的答案。我相信,造成这种差别的原因必是复杂的。不管怎样,作为综合的结果,中国文化已经形成了其实用品格。值得注意的是,一旦形成之后,这种文化便具有了一种淘汰机制,其发生作用的方式是:对实用性予以鼓励,纳入主流和传统之中,对精神性则 加以排斥,使之只能成为主流和传统之外的孤立现象。 王国维的遭遇便是一个典型例证。在他的个性中,有两点鲜明的特质。一是灵魂的认真,早已思考人生的意义问题并产生了困惑。二是头脑的认真,凡事不肯苟且马虎,必欲寻得可靠的根据。这两点特质结合起来,为灵魂的问题寻求理性的答案的倾向,表明他原本就是一个具备哲学素质的人。因此,他与德国哲学一拍即合就完全不是偶然的了。可是,他对哲学的这种具有强烈精神性的关注和研究在当时几乎无人理睬,与严复的实用性的译介之家喻户晓成鲜明对照。他后来彻底钻进故纸堆,从此闭口不谈西方哲学乃至一切哲学,我认为应该从这里来找原因。在他的沉默和回避中,我们应能感觉到一种难言的沉痛和悲哀。可以说,淘汰机制的作用迫使他从较强的精神性退回到了较弱的精神性上来。 这里有一个恶性循环:精神性越被淘汰,实用品格就越牢固;实用品格越牢固,精神性就越被淘汰。出路何在?依我看,唯有不要怕被淘汰!本来,怕被淘汰就是一种实用的计算。如果你真的有纯粹精神性追求的渴望,你就应该坚持。我希望中国有更多立志从事纯哲学、纯文学、纯艺术、纯学术的人,即以精神价值为目的本身的人。由于我们缺乏这方面的整体素质和传统资源,肯定在很长时间里不能取得伟大成就,出不了海德格尔、卡夫卡、毕加索,这没有关系。而且,如果你是为了成为海德格尔、卡夫卡、毕加索才去从事这些,你就太不把精神价值当做目的而是当做手段了,你的确最好趁早去做那些有实用价值的事。我相信,坚持纯粹精神性追求的人多了,也许在几代人之后,我们民族的精神素质会有所改观,也许那时候我们中会产生出世界级的大哲学家和大诗人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