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横渠的天道论思想 方世豪 张横渠(1020-1077)是北宋理学家,原名载,字子厚,陕西眉县人,因讲学于横渠镇,故人称横渠先生。朱熹把他与邵雍、周敦颐和二程兄弟合称为「五子」,故现在人称为「北宋五子」。他比邵雍小九岁,比周敦颐小三岁,比二程兄弟大十二至十三岁。张载与他们是同时代的,除了周敦颐外,他和其余三子都有交往,尤其是二程兄弟,因此他的学说也直接影响了二程兄弟的思想。 一、宋代理学的特点 张载既是宋代理学的开山祖之一,因此他也是与周敦颐一样面对着相同的时代背景。儒学经过了先秦儒到汉唐经学的发展,使儒学变得繁琐、庸俗,而且没有形上智慧,因此在魏晋与隋唐形成玄学与佛学的兴盛,如要振兴儒学,便要针对佛老,发展出形上智慧,找寻一终极的价值根源,为世界作一终极解释,这样才能力拒佛老。所以宋儒一开始便着重在天道论方面进行论述,为世界万事万物作一终极价值的解释,这种进路与先秦儒由直指人生的道德实践方式便大有不同,因而成为宋明理学的一大特色。 二、横渠哲学的重点 张载与周敦颐一样都由天道说起,都是由《易传》的解释开始,先说明天道如何创生天地万物。看张载在《正蒙》的编排,前三篇的重点都在天道,便可见对天道解释的重要性。周敦颐言天道只是以《中庸》的诚来配合《易传》的干元而说,没有直接说到心。但张载则在后面的《大心篇》重述孟子的尽心知性知天,可见横渠比濂溪更多用孔孟的说法,更重视先秦儒的特点。在面对代问题方面,横渠比濂溪更强烈地表现出拒斥佛老的态度,比「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的周濂溪表现出更刚毅的气质。 三、「太和」的意思 横渠所说的天道是怎样的呢?主要是由「太和」「太虚」「气」「神」等概念所组成。《正蒙‧太和篇》: 「太和所谓道,中涵浮沈、升降、动静、相感之性,是生絪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起知于易者干乎!效法于简者坤乎!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不如野马、絪缊,不足谓之太和。语道者知此,谓之知道;学易者见此,谓之见易。不如是,虽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称也已。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 太和所谓道。 「太和」是至和、最和谐的意思。横渠所说的天道是一个最和谐的道,这是对道的形容。道有些甚么内容呢?道有浮沉、升降、动静等不同的内容,但这些两两相对的内容都是和谐的,不是相对抗的。可以说「太和」是宇宙论地形容天地万物这总体宇宙的说法,若道在这个宇宙总体之中流行,这宇宙总体便具有此太和。 「太和」这概念是来自《易传‧干彖》: 「大哉干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 和濂溪一样,言天道都以《易传》的内容为主,但不限于《易传》,而都另有发挥。濂溪以《易传》的「大哉干元,万物资始」「干道变化,各正性命」配合《中庸》的「诚」来重新说明,建构出自己的一套天道论。横渠则取「保合太和」中的「太和」来说道。在《横渠易说》中解说「干彖」这句话时是这样说的: 「云行雨施,散而无不之也,言干发挥被于六十四卦,各使成象。变,言其着;化,言其渐。万物皆始,故性命之各正。惟君子为能与时消息,顺性命、躬天德而诚之行之也。精义时措,故能保合太和,健利且贞,孟子所谓终始条理,集大成于圣者欤!《易》曰:『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其此之谓乎!」 云行雨施,品物流形是干道的变化表现,若万物依此干道而变化,则万物之性命便各得其正。但在这个干道流行的过程中,只有君子能参与这天道的消长变化。如何参与呢?就是顺着人之性命,躬敬天德而诚之行之,这样便能保持和完成太和之道,健行顺利而且贞正。而且横渠认为这个「君子为能与时消息」的意思,其实就是「孟子所谓终始条理」的意思。《孟子‧万章下》: 「孔子之谓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声而玉振之也。金声也者,始条理也;玉振之也者,终条理也。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 孟子谓孔子是集大成者,集圣与智于一身,而使万事万物、世界秩序有终始条理。这终始条理用《易传》的意思,便是创生万物,终成万物,使万物实现,使万物成为万物的创造过程。这过程就是天道流行的过程,《易传》说为「干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横渠则取「太和」来说明这天道的流行过程,以此作为天道流行的状态,太和就是天道流行,所以说「太和所谓道」。 《太和篇》首段整段都以宇宙论方式表述,未有说明「太和」和人的关系,但由以上横渠解说《易传》的说话来看,可见「太和所谓道」虽然是从天道由上而下说,但最后都是以人或圣人来表现天道为完成的。 四、相感之性 中涵浮沈、升降、动静、相感之性。 横渠所说的重点在「相感」。天道的内容包括浮沉、升降、动静,但这些不就是天道,若浮只是浮,沉只是沉,一物只是一物,动而不静,静而不动,则不成其为天道的内容,而只是经验的内容。天道中的浮沉、升降、动静不只是浮沉、升降、动静,而是相感的浮沉、升降、动静。是甚么相感呢?如何相感?这段落中没有说明,但看横渠《大心篇》所说,便知是人能相感,人心能感通于万事万物,也就是《太和篇》中所说的「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累者,存神至矣。」中的圣人,相感就是人或圣人和天地万物宇宙之关系。 浮沉、升降、动静包含着两两相对的特性,横渠依据《易传》了解世界万物,由阴阳二性变化而成,故一切事物皆是两两相对,不是一单一事物,是一相对待的变化与关系,不是一独立事物,这与我们今天看待事物,或西方传统的主客分立的事物观有很大分别。不单两两相对,而且不是静态的,而是活动的、变化的,升会变成降,浮可变成沉。为何会这样?因为中间有「相感之性」。由人之能感通之心而与万物相感,则万物是一相感通活动过程的呈现,不单是一存在,而且是一活动,会变化。 是生絪缊、相荡、胜负、屈伸之始。 这也是取《易传》之意,《系辞》: 「天地絪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系辞下》 「是故刚柔相摩,八卦相荡。」《系辞上》 「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往者屈也,来者信也,屈信相感而利生焉。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精义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过此以往,未之或知也。穷神知化,德之盛也。」《系辞下》 「絪缊」是阴阳二气相融的意思,「相荡」是《系辞下》「八卦相荡」之相荡,也是互相往来相生变化之意。所以横渠之絪缊之相荡、胜负、屈伸是由两两相对之代表宇宙万事万物。所以看横渠此段文字之意,「太和」的「和」有一相感通的特性,由此相感通而互动变化创生出世界万事万物,所以说这个道是万事万物之始,即是万事万物的源头。牟宗三先生在《心体与性体》称此段数语是「综言太和之创生义,太和而能创生宇宙之秩序即曰道。」 五、创生原则和终成原则 「其来也几微易简,其究也广大坚固。」 此句即是说道的来源是很微小、简易的,从横渠的「大其心」与「圣人尽道其间」的意思说,自然是说心之端之几微,而求诸在我的易简。「其究也」是说其结果是广大坚固,是说万事万物之所以成为万事万物的结果,是构成广大的世界,而事物成其自己便是坚固地自我完成。「几微易简」是指创造而言,「广大坚固」是指终成而言。 起知于易者干乎!效法于简者坤乎! 《系辞上》云: 「干知大始,坤作成物。干以易知,坤以简能。」 「成象之谓干,效法之谓坤。」 这是言万事万物之起源而所谓易者,就是《易传》的干,而使万事万物呈现其法则者,即使物之成其自己的所谓简者,其实就是《易传》的坤,所以干代表创生原则,坤代表终成原则。易者求之在我,知者由我主宰,简者求则得之,法者物之所以成物。这也是由《易传》而言天道创生万物之宇宙论式说明。 六、气和神 「散殊而可象为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 横渠由太和分出两个概念:气和神。这是在概念上分解地说,太和是总持地说天地创生万物的流行过程,但若只就万物之为万物而言,是散殊的,因为万物各有不同,就万物之异处而说是散殊的,是可象的,是有经验世界的形象内容,有形状,有方所,因此而说就有分别相,故此是散殊而可象。就这散殊一面而言,这是属于气,气就涉及经验内容。《易传》中没有「气」的概念,我们可就横渠的说明来看甚么是气。横渠以「可象」来说明「气」。甚么是「可象」?《易传‧系辞上》云: 「刚柔相推而生变化,是故吉凶者,失得之象也。悔吝者,忧虞之象也。变化者,进退之象也。刚柔者,昼夜之象也。」 可见《易传》之「象」是指经验现象,所以气是指万物散殊不同的经验现象。 由太和而到气,是天道创生万物,而万物成为万物之后的经验现象,天道流行会创生出经验现象的万事万物,因此太和也是万事万物的源头。这是由上而下的创生过程。 而「清通而不可象为神」则是说出万事万物另一方面的特点,就是「清通」和「不可象」。清通相对于散殊而言,即不是言散殊之万象,而是言万象之清通之性,即万事万物有一共通之处,其共通处是清通的,相信就是《太和篇》第一句所谓「相感之性」,万事万物能相感通,这自然就是透过人心的感通而显其相感通之性。这相感通之性在天道太和处言是其清通之性,这是万物的共同性,皆是太和的清通之性,这清通之性既然是就太和而言,也就是就形而上的道而言,当然就不是可象的,而是不可象的,不是经验事物的形状、方所等经验之性,而是与天道相通的清通之性,在天道处言是一,横渠说这就是神,神是神感神应之意,就相感和清通而言其为神。 因此,宇宙万事万物可分解地就两方面而言,一方面是形而下的、经验的、可象的散殊之性,一方面是形而上的、超越的、不可象的清通之性,散殊之性是气,清通之性是神。这是就事物之一体两面而说,太和则就事物之总持地说,所以其实不是上下两个世界,和西方哲学之形上形下二分世界不同。 不如野马絪缊,不足谓之太和。 《庄子‧逍遥游》云: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所以野马是指空中游气,即是说气之絪缊,气之相融才是太和。太和所谓道的状态是气之相融的状态。此即如前面所说的「中涵浮沉、升降、动静相感之性」在各阴阳之性相感互通的状态时,便是太和所谓道的流行状态。 语道者知此,谓之知道;学《易》者见此,谓之见《易》。不如此,虽周公才美,其智不足称也已。 即是说这道就是《易》的道,也就是天道之道。周公之例也是反复申明知这个太和才是天道。 七、太虚 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 横渠跟着又提出另一概念「太虚」。由他所说的「气之本体」可见太虚是气之本,即气之所以作为气,要有太虚为其本。牟宗三先生称太虚为分解的说法,即是太和是就其作为天道总持而言,太虚则由气一方面而言,气可分解为万事万物,所以说其是分解而言。就「太虚」字面义而言,「虚」有清虚通透之义,故可以用前面所说的「清通而不可象为神」来说明。而且「清通而不可象为神」是相对于「散殊而可象为气」而言,太虚是气之本体而不是气,气是散殊的,但气要成为气有其终始过程,不只是散殊的,还会相感通,当其相感通时才完成其为气,如能真实地、顺利地相感通,就可以进入清通而不可象之神,此是神感神应,如此之神妙感应便是直通天道,故作为通于气的道,横渠便称之为太虚。 「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是言气之聚散,即气之变化。客形是过客之意,不是主客对立的客体客形,而是不论聚散都是天道于气的流行过程,是气之变化活动,不是永恒的。气之本体才是永恒的。 至静无感,性之渊源,有识有知,物交之客感尔。客感客形与无感无形,惟尽性者一之。 「至静无感」是说其作为本体是寂然不动的意思,不是经验的动静,太虚作为本体是无形无感,但其于气中流行则有形有感有动有静,因这是由天道到经验的活动变化,这就是「感而遂通」。在气中流行时,这本体便是气之性。就其作为清通之神,则是太虚,就其流行于气的个体之中,则是性。就天地万物之性而言为天地之性,就人之性而言为人性。故这至静无感、寂然不动的太虚,即是性之渊源。 「物交」是物与物相交,人也是万物之一,所以也可说人与物相交。人与物相交,即相感通,即使物成其为物,使物有客形、有客相,所以物交而有客感,有客形、客相、客感即有所识、有所知,有经验知识,如此就是万物成为万物的过程。 「尽性」就是道之在气上是否充尽的表现,若道在物上清通相感,而为神,则可使物成为物。就道之充尽表现的清通相感而言,便是无感无形的神感神应。就其成物变化而言,就是客感客形,都是尽性的表现。 八、由天道到人道 以上所引用《太和篇》这段文字,横渠说明了天道如何创生万物,都是宇宙论地由上而下地说,但其实横渠哲学之基础正是儒家哲学的特点,无论由上而下或由下而上都归结到人道之上,主题都是天道即人道。横渠在《太和篇》以下文字中会提到天道与人的关系: 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循是出入,是皆不得已而然也。然则圣人尽道其间,兼体而不异者,存神其至矣。 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故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 「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 「圣者,至诚得天之谓;神者,太虚妙应之目。」 「感而后有通,不有两则无一。故圣人以刚柔立本,乾坤毁则无以见易。」 「兼体」是兼太虚与气,太虚流行于气,气因太虚而聚为万物,又散而为太虚,这就是万物之生灭变化。如何完成此生灭变化?就是圣人之尽道其间,就是人心之相感相通,上通太虚,下至万物,尽其性就是尽其道,能尽其道者,就是清通之神。 就天道本身而言是太虚,太虚之道之气化活动就是道之流行,名之为道。太虚与气合起来,便是所谓尽性,尽性其实就是就人心而言。无论尽性、至诚、感通、大心等都是就人而言,所以其实天道之基础在人道。《大心篇》云: 「天之不御莫大于太虚,故心知廓之,莫究其极也。」 心知而能开廓之,顺此而究其极至于太虚,合于太虚。即由人之大其心而观察天上地下万物,充其极而表现为神,尽其性而使道流行于气中,如此才能言穷神知化。 因此横渠是言天道性命相贯通的,由天道而太和而至人之大其心,是道之贯通流行。可见宋明理学宇宙论气氛较重,不过仍是以人心为基础,故仍是儒家系统而不流于佛老。 太和是总持地说天道名称。太虚是与气相对而言的分解说法。太虚其实即是太和,但与气相对而言,就是形而上,气是形而下,但太虚不能独自存在,与气是不即不离,所以是上而下、下而上不可分的。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