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钟兆文一家,早早就搬到安义县城。他搬去的理由很简单,儿子在外地做生意,孙女在县城上学,需要老人照顾。 办丧事期间,南坑村出现过短暂的人气兴旺。钟兆文是南坑村的长辈,因此,几乎每家都要出一个人,回村里帮忙。一些近亲的年轻小伙子也赶回南坑。 钟兆武还记得,当时的南坑村,大约有10栋房子开了锁,简单打扫一下,晚上就住下。晚上没事的时候,这些人就凑在一起喝喝酒、叙叙旧、打打麻将。 这是钟兆武久违了的一个场景。他没事时,就到处转转,和大家说说话。他也到集市上打了10斤酒,买了鱼和肉,还在朋友那里借了一副麻将牌,招呼大家到他家喝酒打牌。不少人去了,他就呵呵笑着,忙不迭地给大家递烟。其实,他不吸烟。晚上闹腾到一两点,他一点也不觉得困。 热闹稍纵即逝。他的嫂子安葬后,钟兆武又过上了孤寂的生活。好不容易盼到休息日,他就骑上电动三轮车,带上妻儿一周的粮食和蔬菜,到城里去看望家人。半年来,他几乎风雨无阻。 一到晚上,他就骑上电动三轮车回到南坑,照料他那只会发出简单音节的女儿。 村子曾寄托着很多人的梦想 时间退回到几十年前,钟兆武很难想象到南坑村现在的萧条。那时的南坑,和现在的默默无闻截然相反。当时,南坑是姑娘们争先恐后嫁过来的地方,更因吸引一个上海女知青嫁到此地,而成为四邻八乡热议的对象。 南坑村背靠大山。早些年,山上有很多两个人都抱不住的大树。在大集体时代,这个村子靠着木材加工等副业,集体收入在当地首屈一指。 “到了60年代,我们一个工分最高值两块多钱。别的生产队,一个工分最多才7毛钱。”钟兆武回忆说。他曾做过生产队的会计。 每年年终分红,南坑村的劳力,扣除一些费用后,基本都能拿到500元左右的现金。这在当时,是一笔非常大的收入。 很长一段时间内,这里的人走出去,都以自己是南坑人而自豪。去公社或者县里开会,一听说是南坑来的,旁人都纷纷投以羡慕的目光。哪家姑娘要是嫁到南坑,一定会有很多人说,她“享福”了。 上海女知青张凤莲当时决定嫁到此地,部分原因也是因南坑“光明的前景”。 1969年,南坑生产队所隶属的合水大队,迎来了一名上海女知青,她被安排到合水小学当民办老师。在这里,张凤莲和南坑一名民办教师相爱。 她出生在上海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家里条件并不宽裕。当她了解到南坑村的生活后,认为“留在当地也不错”,就嫁了过来。当然,她更愿意说自己和丈夫的结合,是“因为爱情”。 “人是三截草,不知道哪截好。”如今的张凤莲说。在那个时代,她认定在南坑生活不会比在上海生活差。 和当时南坑的很多年轻人一样,她铆足劲求上进,以图有一个更好的未来。在南坑的历史上,上海女知青张凤莲是个不可忽视的人物。她擅长教学,在1980年代初就被评为“全国优秀教师”。她还曾当选为中共十三大代表,以及全国妇代会的代表。 在她的努力下,合水的教育发生了很大变化。张凤莲通过关系,为合水村要来了平价的水泥和钢筋。在当时大队的支持下,合水村盖起了一栋两层楼的小学。 回顾这段历史,张凤莲认为,当时的村子与个人是一种相互促进的关系:南坑发展了,南坑人就能受到重视;南坑人发展了,就能让南坑更好地发展。因此,“村子曾寄托着很多人的梦想”。那时,南坑也经常有一些招工指标,不过,大家认为当工人不如在南坑当社员合适,因此,基本没有人去。 不仅张凤莲,钟兆武也是这样认为的。在那个年代,钟兆武也曾想象,如果按照当时的节奏发展下去,说不定他也能脱离“农门”,到公社当个干部。尽管他没成功,但他的堂弟钟兆良成功了。钟兆良现任安义县城建局副局长。他从南坑电影队放映员起家,做到合水村的党支部书记,又做过乡镇的副职,最后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然而,公社解体后,张凤莲所看到的那种相互促进关系逐渐淡了。“现实很残酷。那时,南坑是大家的骄傲;现在,南坑就是一个符号。”时隔多年,坐在安义县城租住的家中,张凤莲唏嘘不已。 另外的变化也在发生。进入1990年代,合水小学的生源一直在减少。先是5个年级减少到3个年级,再后来,连3个年级的生源都困难。在1997年前后,这所小学终于关门。合水村包括南坑村在内的所有学生,都必须到距离南坑村10多公里的乡政府所在地上学。从那时起,合水村有孩子的人家,就开始过着两地分居的生活。通常是丈夫在家干农活儿,妻子陪着孩子,在乡政府所在地租个小房子,就近上学。 伴随着教育衰落的,还有经济上的衰落。南坑的集体收入开始锐减,尽管当时的村干部想尽各种办法为村民增收,但最终未能让南坑“再度辉煌”。 2005年安义县进行封山育林,南坑的收入一下子断了。生活以及孩子教育无着落的情况下,南坑村以及周边村的村民,纷纷开始搬家。 回不去的过去 回不去的家 又是一个寂静的夜晚。不密封的门窗,挡不住小溪的流水声;窗外的两条狗,偶尔叫上一阵。钟兆武眼睛盯着电视,不一会儿打起盹来。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钟兆武一激灵,站起身就接。不小心还碰倒了火盆,他也顾不上扶起。 电话是二儿子打来的。父子二人的对话特别简单。 “爸,吃了吗?” “吃了。” “我明天回家一趟。” “嗯。” “挂了?” “嗯。” 放下电话,钟兆武突然活泛起来。他打开客厅的灯,开始收拾屋子。 客厅中摆满了杂物。前几天,公路上两侧的护栏粉刷,留下一些橘色的油漆。钟兆武便带回家,把一张方桌、两条长凳刷成了橘色。 等一切收拾停当,他便打开院子的灯,用扫帚打扫院子。院子很干净,早晨他刚扫过。打扫完后,他望着黑漆漆的远处,呆呆地站了一会儿。 这个家已经很久没有热闹过了。妻子一走半年,从来没回过家。倒是二儿子有时会带孙女回来,但也仅仅待一会儿,从来没在此过过夜。他几次欲留儿子过夜,哪怕让孙女陪他一个晚上,但他说不出口。老人也清楚,儿子生意赔本,心里烦。 在他的床头,还贴着几张女明星照,以及两个kitty猫的卡通图像,这是大孙女留下的杰作。 这天晚上,钟兆武没有像往常那样,伴随着《新闻联播》的结束曲上床睡觉,而是打开了话匣子,谈起自己的生活。 “连人都没有了,南坑不是一个村子了。”钟兆武叹息道。 2012年的春节,他感触颇深。 正月初一那一天,老钟一家人早早地准备好丰盛的饭菜。早先,他还特意到集市上买了当地比较流行的白酒,就等着晚辈上门拜年。 钟兆武是这一钟氏家族的“兆”字辈,他父辈的“大”字辈已经无人,因此,“兆”字辈就成为南坑村辈分最高的人。 当天,钟兆武几乎迎来了村里所有的晚辈。有些孩子进门就叫他“爷爷”,但他已经分辨不出是谁家的孩子。 一天的时间,迎来送往,客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几乎没人留下来吃顿饭。一桌子菜,几乎没人动。村中的长辈分散在各个角落,他们得赶时间去拜年。 钟兆武感到有些失落,但也毫无办法。他非常清楚,如果这些孩子有一家没走到,定会落下个不孝之名。 儿子也曾劝父亲搬到城里去。可是父亲下不了这个决心。他有多种考虑,比如支出的问题,比如女儿的问题。他还有一个考虑,那就是关于这个村子、这个家族未来的考虑。不过,他只和自己的哥哥钟兆文讨论过此事。他不想和别人说,怕别人说他“虚伪”。 他用现实的理由堵住了儿子的口。他对儿子说,我要搬进城里,得多租两间房子,自己一间,女儿一间。目前,他的二儿子在城里租住了两间房子,每间每月80元。 老钟还给家人算过一笔账。现在全家的吃喝,几乎全部从他种的田里出。南坑村虽然人均只有两分地,但大家把地抛荒了,老钟就捡了起来。要是他也到城里,就意味着要买菜买粮,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因此,搬到城里“划不来”。 当然,钟兆武也非常清楚,这个家,儿孙是回不来了。他所有的关于过去的记忆,也不可能回来了。 这天晚上,两条狗叫了很长一阵。老钟从床上爬起来,穿衣服到院外看个究竟。他还打着手电筒朝路上晃了几下,没看到什么,只好又关门睡觉了。“儿子说明天才来呀。现在会是谁呢?”他嘀咕着。 第二天上午,儿子回到了家中。尽管从头天晚上就开始盼见面,但当老钟见到儿子时,还是刻意摆出一副父亲的面孔,表情严肃,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昨晚接到电话时的兴奋,与现在的若无其事,在他身上奇怪地并存着。 大孙女没来,但给他买了两只兔子。儿媳妇说,是孙女怕他孤独,给他买来做伴儿的。说这话时,钟兆武坐在凳子上,晒着太阳打瞌睡,眼皮都没眨一下。儿媳找了一个箱子,在箱子上打了两个眼,把兔子放进去。钟兆武始终也没来帮忙。 傍晚老钟收工回到家后,儿子儿媳已经走了。纸箱中的兔子,一只跑了,一只死了。钟兆武将死兔子扔到沟里,不住叹息:“这个孩子,一只兔子20块钱,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