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甸迎新 丁启文 老北平没有三环路。除了西部,二环路以外就是农村了。天坛周围,如今的体育馆附近,已属城乡结合地带,荒凉且人烟稀少。 《红楼梦》里说林黛玉初进京城,称赞“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如果是指这个京城,那不过是说内城的几条街。事实上和西单比起来,东单已显冷落,更不要说朝阳门外、安定门外了。 京城过春节,厂甸名气大增。空间有限,只此一种样式,又只此一家,别无选择。其实,去处还是有几个的,比如陶然亭、白云观、天桥,只是不如厂甸热闹,有特色,令孩子们喜欢。 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中国没有电视机,这里有收音机的人家,也不算多。 那年月过春节,说来主要是给孩子们过。辈分层次越多,越有趣。倘若膝下荒凉,只有同一辈人,没有磕头的,穿新衣要压岁钱的,闹着放鞭炮、吵着要去厂甸的,就显得太没意思。《红楼梦》里贾府老太太喜欢热闹,也是和儿孙们包括王熙凤说说笑笑,如果身边只有邢、王二夫人,那就怎么也热闹不起来,不生闲气就不错。 厂甸有个妇孺皆知的特色——差不多成了它的标志物,就是风车和大糖葫芦。逛厂甸少有不扛着大糖葫芦回家的。一丈多长,所有穿起来的红果(山里红)都用糖粘过,在有风尘的阳光里闪亮,顶端插着三角旗。不知买回去怎么个吃法。风车也是一景,轻轻巧巧,全用纸扎,有菱形的,塔形的,三角形的,方形的,色彩斑斓,每个小轮都转动,举在手上哗哗响,一阵风来,响声大作,对大人对小孩都是一乐。 厂甸盛时,整个琉璃厂大街,北起北师大附小附近,南至虎坊桥北,中间两侧尽是临时搭起的大棚。内有叫卖冷热糕点小吃的,包括各色玩具比如泥娃娃、“兔爷”、鞭炮、空竹等。有的棚内,全是各色彩灯,鸟灯、鱼灯、荷花灯、各种样式的走马灯,琳琅满目,让你应接不暇。也有展卖福寿字画的。街上游人虽多,晚间时或也在路旁燃放花炮、烟火、盒子灯。一声怪响,花花绿绿,流光溢彩,自空而降,庶几近乎辛弃疾说的“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那年月,人们见得少,不大开眼,比“清明上河图”所表现的宋人,强不了多少,看到这些,就心满意足、欢呼雀跃了。 有些上中学的大男孩们自度已过闹风车、扛大糖葫芦的年龄,并不热衷厂甸的种种,他们另有所好。所好是什么,自己也说不清。自然不是厂甸那种热闹,但也不是陶然亭的连天芦苇,水草幽深和远离市井的安静。说来倒是对天桥的江湖好汉——撂地摊的艺人们饶有兴趣。“飞、飞、飞”令人惊心动魄;用头顶起几丈高的旗杆、用双脚托转巨大的水缸,让人长力气;看摔跤的,或许能学两招;踢毽子踢出那么多花样,让你知道技巧的厉害。说来最爱看的还是“飞、飞、飞”,那些在空中飞来飞去(用几架很高的秋千做工具)的好汉,他们的胆量、技巧、力气、腹肌,让这些八成常看武侠小说、梦想见到奇才异人的半大小子钦羡不已。 这些细微的爱好的不同,告诉人们不论什么时候,文化都应当是多元的,由内心驱动的。多元、不强制才有生命力。我们当有这样的胸怀和气度。“文革”期间八亿人八出戏,别的一概打倒,活活法西斯不说,也实在是天大的荒唐。这种局面不能持久,是天注定的。 就像长江后浪推前浪,文化还是随着科技和社会进步,随着人们物质生活的充裕,不断发展演变的。如今京都人过春节,不论样式还是内容,都远非当年一个厂甸所能比。风车和大糖葫芦的鼎盛时期也许会成为历史,但新的文化样式层出不穷。一个“春晚”就吸引了上亿人,还有那些顶尖级热闹的庙会——只是它们显得有点太花哨、太表面、太纷乱、太无所用心了,少了点内在的东西和真正的艺术。 一切都在继承中向现代文明推进——不管怎样曲曲折折。在这里,人是根本,是动力。一定的人造就了一定的文化,一定的文化造就了一定的人,两者就这样在互动中前进。 由此我想到,体制、制度的现代化固然重要,只是不要忘了,一定的文化——比如旧习俗旧观念,对它们的制约作用。通常那是看不见的,却是无处不在又相当顽固的。时代的弄潮儿,不能不多留心。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