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遭遇 今夜天气晴朗,湿咸的海风从东面吹来,将夜幕笼罩的海水荡漾起波涛。大清帝国的北洋舰队停泊在这儿,那些战时灯火管制下黝黑的战舰舰体如同一只只巨大的海兽。碇泊场北面是月色下鸭绿江口西岸的海岸山脉,自东向西绵延。苍穹映衬的满天星宿格外分明,即使亮度极微弱的小星星,也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这样满天繁星的壮丽景观,即使是北洋舰队这些在大洋上漂泊惯了的官兵们,也是不多见的。对于今夜那些在甲板上散步或值勤的人来说,偶尔抬头观看星尘,便是在这个繁忙之夜中的极好消遣。 这一次,北洋舰队是护送“新裕”、“图南”、“镇东”、“利运”、“海定”五艘轮船至鸭绿江口大东沟进行运兵任务的。中日战事从七月的丰岛开始,日本陆军兵团一路北上,现在估计已经开始攻打平壤了。运兵船上的陆军士兵,就是赶去支援平壤作战的。但是,身处茫茫海上的海军官兵哪里知道,日军对平壤的攻势已经结束,平壤沦陷了。 他们这次规模浩大的航程自战争爆发算起是第六次,前几次的航线从汉江至大同江至鸭绿江一路北抬,也没有能发现敌舰的一缕烟尘。9月12日,舰队驶出设在威海卫的海军基地,经过一夜航行横渡渤海海峡,于9月13日抵达旅顺港,在这里,他们得到了来自平壤的最后消息,然后,有线电报就被日军切断了。舰队午后回航山东半岛,在成山角一带巡弋,因为近日有日本战舰在这里出现,而此时,巡洋舰“超勇”、“扬威”、“平远”、“广丙”与炮艇“镇中”、“镇边”则与大部队分开,护送着商船,先期开赴大东沟了。9月14日是今年的中秋节,舰队返回威海卫驻泊。入夜后,月上中天,照彻万里。十一点多,一艘艘战舰在汽笛的低吟声中再度出航,轮机的噪声打破军港之夜的沉寂,锚甲板上进行着紧张的起锚作业,笔直的舰首随即劈开浪花,航行的尾迹向着后方延展,威海卫的南北两帮以及其环抱下的刘公岛慢慢隐去,最终汇入布满星月的海天。9月15日,舰队抵达大连,护送从大沽开来的五艘招商局轮船,五艘船上载着6000人的铭军部队。舰队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加煤。为了躲避敌舰的侦察,船队在9月16日半夜一点钟不到出发,舰队随即起航。她们紧贴辽东半岛狭长黢黑的海岸线航行,并在午后到达目的地,即大东沟。主力舰队的10艘战舰——战列舰“定远”号、“镇远”号,装甲巡洋舰“来远”号、“经远”号,加护巡洋舰“致远”号、“靖远”号、“济远”号,无防护巡洋舰“超勇”号、“扬威”号、“广甲”号在鸭绿江口外12海里(1海里为地球球面上1分度所对应的弧长,=1.852公里)处下锚,航海日志记录了碇泊场的位置——东经124度03分,北纬39度53分,鸭绿江口的西岸。装甲巡洋舰“平远”号、加护巡洋舰“广丙”号在江口处下锚警戒。炮艇“镇中”号、“镇南”号(此处与上文“镇边”有出入,待考)及鱼雷艇“福龙”号、“左队一号”、“右队二号”、“右队三号”护送着那五艘运兵船驶入鸭绿江中,选择了离江口15海里的浅滩开始卸兵卸货。士兵们乘坐着小舟登岸,这些小舟,大多是四桨、六桨的手划舢板,吃水很浅,等到在浅水停稳,士兵们便跳下船徒步上岸了。但有一些战马,也只能载在小舟上,一起运送过去,可以想见,将马匹送上小舟然后再赶下水有多么麻烦。更还有粮、械、火炮等大批辎重物品,运送就更加困难了。暮色低垂,船队接到命令连夜工作,不得停顿,所以登陆任务就变得异常繁重,估计当时等到船队泊稳后,不仅招商局的轮船上乱作一团,水手杂工都上来帮忙,而且泊在不远处警戒的北洋舰队的战舰,都放下小艇来支援。鸭绿江中忙忙乎乎整整干了一夜,终于完成。 从今天零点开始,黄道上的双子座、巨蟹座、狮子座、室女座依次爬上天空,而摩羯座、宝瓶座、双鱼座则顺次落下。这对北洋海军这些熟识天象的水手来说,就如同帐房先生数“三下五除二”一样容易,甚至这时候有的还正举着六分仪观察它们,来确定经纬度。更不用说像刘步蟾、林泰曾这些曾经在福建船政学堂读过书,又被送到英国的皇家海军学院留学的优等生,这些天文问题就更不在话下了。他们可能用庞大的天文望远镜这样的稀罕物端详过月球上的环形山,观察过秀美的行星,壮丽的恒星,乃至距我们如此遥远的河外星系。而现在,我们的刘船主(这是“定远”号上的水兵对他们的舰长的称呼)也没能睡上一个好觉:中日战争刚刚爆发,舰队就先在丰岛损失了三艘船,然后陆路战局吃紧,更不知道平壤如何。而这次任务又是如此艰巨,日本舰队最近的活动十分频繁,虽然这次行动已经将双方航线交叉的可能降到了最低,以至于作出了让这支将开赴平壤的军队远远地在200公里以外的大东沟登陆的荒唐举动,但是这个月明之夜仍然很有可能爆发一场遭遇战。想到这些,一个正常人的脑细胞都会产生强烈的紧张和激动,更或还有船长室外的人声和通语管中可能出现的响动,都注定了他今夜无眠。 北洋舰队司令丁汝昌“定远”舰舰长刘步蟾 丁汝昌,作为整个舰队的司令,就更加责无旁贷,他今晚过得显然也不安定,一直工作到深夜,但丁汝昌是不会因此而懊恼的。他以前是个骑兵军官,对海军专业知识知道得很少,但他很有责任心,还有着谦虚严谨的态度和恰到好处的处世方式,都能使他得到他的那些留学英国的下级的尊重。但是,远在北京的中央政府却对他在战争中的表现很不满意。丰岛海战以来,要将他撤职的声音就一直不断,所以他现在的心情实在是非常压抑的。大概在今天的半夜时分,丁汝昌关上了办公室里的电灯,回到自己的卧室。 北洋舰队水兵的起床时间是在凌晨4点30分。值更官吹响了起床号,居住舱里,水兵们纷纷从吊床上爬起来,睁开朦胧的睡眼,点亮身边昏黄色的油灯。有十分钟的时间给水兵们收吊床、洗漱,然后带着吊床到指定的集合地点点名,并把吊床放回到柜子里。4点50分,黄海海面上还是一片漆黑,太阳还要在将近一个小时以后才会升起来。主甲板上根本没有灯光,水兵们却要按照标准作息时间开始擦洗甲板。“实在是一个非常美的清晨。”适宜的天气,舒爽的海风,寂静的碇泊场,还有威严的战舰,使主甲板上能欣赏到风景的水兵都会不由地赞叹,“只可惜我们是在战争中。” 早晨六点了,初升的旭日隐没了西天的满月,映红了东方的天际。偶尔有从高空掠过的几朵云彩,便俨然成为了别致的朱红色雕塑。微风习习,拂起黄海海面上朵朵浪花。早晨是清闲的时光,丁汝昌结束了短暂的睡眠,穿上制服,戴上他的瓜皮帽。海军军官的春秋季制服是深蓝色的,绣着大块云纹花边,上衣袖口上绣有两条金龙。完成了洗漱后,他就来到军官餐厅,与刘步蟾以及海军总教官,来自德国的退伍炮兵军官汉纳根(C· von Haneken)一起用早餐,并一边讨论舰队的日常问题。早餐结束后的七点钟,水兵们进行了换班,开始上午工作的人们在第二甲板中段的换衣箱里取出自己的工作服,他们包着黑色的头布,把辫子盘在里头,制服是用蓝色的粗布作的,上面绣着战舰的名字、自己从事的职务和军衔。换衣间的上头就是“定远”号的主炮塔。七点多,“定远”号向招商局的船队发出指令,准许她们自行回港。指令由小型的舰载交通艇带入鸭绿江中。舰队与船队的碇泊场相距20公里,需要小艇行驶一个多小时。到了八点钟,壮美的黄底青龙国旗终于在后桅的顶端升起,标志着今天又是一个舰队的战斗日。随后,旗舰前桅的信号横桁上,终于挂出了准备回航的信号旗。各舰忙碌开来,宣告此次任务的顺利结束,一副重担终于卸下了肩。 北洋舰队的常操照例在9点15分开始,常操的内容以训练操作炮械、驾驶为主。每天例行的擦洗枪炮工作已经在八点多钟完成,现在,炮手、水手就在教习的指导下开展训练。这时各舰仍未启动,主力舰依然沉着大铁锚,静静地泊在原位,轮机没有发动起来,待命的锅炉静静地燃烧着,蒸汽管口腾出淡淡的白雾。战列舰“定远”号共有四根蒸汽管,后部的两根位于原来的鱼雷艇甲板上。而现在由于战事的需要,鱼雷艇被留在了威海卫基地,后桅上用于吊放鱼雷艇的水压重型起重机也被拆除了(留下后部的吊臂,用于收放仅留的一只救生艇)。整个中后部上甲板少了两艘鱼雷艇后,显得很空旷。 常操于一个小时后结束,这时,各舰的锅炉舱内已经提前开始了回航准备。“定远”号有八座五米多高的巨型锅炉,纵横两道隔壁把它们平分为四组,共编制有66人在锅炉舱工作(战时编制或许更多)。很快,舰队中就有了浓密的煤烟。10点23分,北洋舰队上空的烟尘被从西南方驶来的一艘日本巡洋舰“吉野”号(Yoshino)发现,这时,她大约距北洋舰队八万米,由于地球曲率的影响,即使在这样晴朗的日子里用望远镜观察,也完全不可能看见战舰的桅杆,就连煤烟都十分隐约。十分钟后,北洋舰队的“镇远”号桅盘上一名海军学院(北洋水师学堂)的实习生也在他的望远镜中看见了西南方向的煤烟,经确认后,“镇远”号立即挂出了信号旗通知“定远”号。丁汝昌、刘步蟾和汉纳根在短时间内得知了这一消息。当然,现在谁也不知道来船的身份,是我国的军舰、商船?是第三国的舰队?还是最不愿意看到的——日本舰队或者护航船队?只有等到双方靠近到大约一万米,能够清楚地分辨船型和国籍后,才能作出准确的应对动作。 但是,旗舰仍不敢掉以轻心,马上挂出“立即起锚”的信号旗。水手们奔向锚甲板,开动扬锚起重机,起重机、绞盘与锅炉通风装置的噪音混杂在一块儿,铁锚被从45米深的沙地中拖起,擦过近乎笔直的船侧舷,安放在锚床上。舰桥上,舰长倚靠围栏,注视着柚木色前甲板的起锚作业完成,然后向下面有装甲保护的控制室下令:“Ahead standard(标准航速前进)!”车钟马上打到位,发动机命令传递机将命令通报水线以下的轮机舱,于是轮机长也同样下令:“Ahead standard!”电灯光照明下的轮机舱立即紧张起来,卧式蒸汽机(“超勇”、“扬威”号为立式蒸汽机)的连杆来回运转,发出巨大的轰鸣声,并带动左右舷的两根螺旋桨转轴。于是,螺旋桨搅动起海水,十艘庞大的战舰分别开动起来。十几分钟后,舰队排成了一个双纵队的队型。 这是北洋舰队的接敌队形,舰队被分为五个小队,每小队的长舰位于左前方,僚舰位于右后方45度角的地方,与长舰相距400码(1码=3英尺=0.915米),下一小队位于其正后方533码。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十一点钟时,运输船队还在鸭绿江中,他们可能接到了舰队发来的指令:有不明船只驶来,暂时不要开出江口。两艘伦道尔(George·Rendel)式的炮艇“镇中”、“镇南”也与他们停泊在一起。而鱼雷艇队则兴奋地启动,准备加入主力舰的行列。江口外两海里处的“平远”、“广丙”早些时候也接到了起锚的命令。 北洋舰队在这半个小时里密切关注着对方的动向,一刻也不敢放松。烟尘移动的方向是东北偏北方,这就够可疑的了,而且,重要的是,“吉野”号只是一艘先导舰,她的身后就是一支由十二艘战舰组成的庞大的日本舰队。于是,黑烟越来越浓,越来越多,一段时间后,就有了三、四缕。这时北洋舰队已经肯定,眼前是一支较大规模的船队,并极有可能是近期一直在海上寻觅,而又一直没有发现自己的日本联合舰队。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有犹豫的必要了,“定远”号的蜂鸣器响起了刺耳的战斗警报,划破蔚蓝的天空,各舰随即一同响应。一场真正的海战即将爆发。肾上腺素的加快分泌使每个人的呼吸都变得急促。在甲板以下的舰舱里工作的水兵,终日往返于住地与工作地之间,有的甚至已经快有一个月没见到外面的世界了,这时,他们也只能在头顶上的装甲甲板下面忐忑不安地等待,偶尔从主甲板上面传来的一点消息都会使他们产生强烈的兴奋和激动。而在宽阔的主甲板和上甲板上工作的人们,则可以不时地向西南方向眺望,亲眼观测到黑烟越来越近的整个过程,但是一旦战斗打响,这里要比内舱危险得多。 日本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 六万米之外的大海上,十二艘日本战舰正在以八节(1节=1海里/小时=1.852公里/小时)航速行驶,装设在宽敞明亮的罗经舰桥里的罗盘针指示舰首正指向东北方,那里的海天交界处有几缕煤烟。这支日本舰队9月16日下午2点钟在渔隐洞临时锚地加满了煤,并在5点钟出航,航向直指黄海北部的海洋岛。今天早上六点钟,当中国的船队刚在鸭绿江中卸下最后一批人员物资时,海洋岛朝阳映照下的山影终于出现在了日本舰队的舰首方向。他们检察了这座岛屿西面的港湾,并进行了登陆检查,但是没有发现军事目标。八点钟时,舰队离开了海洋岛,海军中将伊东祐亨乘坐的旗舰“松岛”号(Matsushima)挂出信号旗,告知下一个航行目的地是东北偏北方的大洋河口。“10点10分,”“松岛”号航海长在航海日志中记道,“大鹿岛出现在右舷舰首,距离27海里。”他所工作的海图室也位于前部舰桥里,在罗经舰桥的下一层。水兵们这时在艏楼甲板上悠闲地漫步,他们的前方,处于舰队引领位置的,是被编制为“第一游击队”的“吉野”、“高千穗”(Takachiho)、“秋津洲”(Akitsushima)、“浪速”(Naniwa)四艘巡洋舰,排成纵队向前行驶。大鹿岛模糊的轮廓现在只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上的一个小点。他们的后面,以三舰为一小队的队列跟进的,是巡洋舰“千代田”(Chiyoda)、“严岛”(Itsukushima)、“桥立”(Hasidate)、“比睿”(Hiyei),以及装甲巡洋舰“扶桑”(Fuso)。舰队的右舷,排列着“西京丸”号(Saikio)辅助巡洋舰(auxiliary cruiser,即用商船改装的巡洋舰)和 “赤城”号(Akagi)炮艇。整个舰队的煤烟被东风刮向左舷,所以,右舷就成为最佳的观察位置,而“西京丸”号上正乘坐着日本海军的军令部长桦山资纪海军中将,当然就要考虑到他观察的方便。这支舰队前后绵延几公里,一群群白色的海鸟伴随着战舰翱翔,给战争气氛下人们的紧张心情带来一些难得的舒缓。 9月17日早晨在“吉野”舰上拍摄到的航行中的日本舰队,推测左起依次为“严岛”、“高千穗”(“浪速”)、“桥立”、“秋津洲” 当“吉野”号在10点23分发现北洋舰队的时候,他们也与中国人一样,没办法确定是商船还是军舰,所以,在驶到大鹿岛西南方向大约25海里的地方时,日本舰队向通过计算得到的两支舰队的航线交会点开去。现在军舰上的时钟指在十一点,“吉野”号前桅上部桅楼的了望员兴奋地报告:“确认煤烟是由两列纵队发出!”航海长又把它忠实地记录在了航海日志上。 北洋舰队十艘战舰以双纵队行进,前后相距两公里。处在最尾端的,是巡洋舰“超勇”、“扬威”。在10点40分左右起锚的过程中,这两艘战舰缓慢的速度显然拖累了整个舰队。她们1880年在英国竣工下水,年龄已经超过14岁,起锚设施是完全用人力操作的。她们的舰首甲板又非常低,航海性能很不尽人意,当时建成后返回中国,不得不装了一个假艏楼,以防止海浪把整个舰首埋入水中的险恶情况。所以,当其它战舰以八节标准航速前进的时候,她们就必须用更高的速度追赶。热气腾腾的锅炉舱内,司炉们使出全身的力气往四座锅炉里加煤,蒸汽机发出巨大的振动和响声。有很长时间没达到这样的高速了,木制的船体开始产生轻微的抖动,给人很不牢靠的感觉。“超勇”、“扬威”属于无防护巡洋舰(unprotected cruiser),也就是没有装甲的巡洋舰。在她们锅炉舱和轮机舱的上面和外侧,是储存煤的舱室,当时的军舰工程师寄希望于这样的设计能给船带来一定的防护。 北洋舰队的无防护巡洋舰“扬威”,照片拍摄于1880年初完工时 舰队的最前方,是“定远”、“镇远”两艘战列舰(battleship),十九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战列舰的发展史进入了铁甲舰(ironcladship)时代,主宰了海洋几个世纪的三级甲板木制风帆战舰永远退出了历史舞台。这两艘长94米,宽18米,排水量更是达到了7335吨的巨型战舰是大清帝国的骄傲,同时也是日本海军的最大顾虑,他们认为这两艘战舰“比虎豹还要厉害”。甚至整个日本海军部都流行着这样一句话:“一定要打赢‘定远’!” 北洋舰队的战列舰“定远”、“镇远”号,照片拍摄于二舰刚抵达中国时 “定远”号是北洋舰队司令(中、日称为提督)丁汝昌的旗舰。丁汝昌的办公室在舰尾左舷,房间里有三扇向外开的舷窗,采光很好。室内的装潢很考究,司令官的办公桌上宽下窄,这是因为设计时考虑到舰尾的舷弧。但这只是他日常工作的地方,很多情况下,他都会来到战舰中前部的飞桥上和指挥室里,与刘步蟾舰长(中国称为管带)一起指挥军舰和舰队。指挥室的位置在两座主炮塔的中间,炮塔基座的上面,飞桥的下面,这里有可以向外观察的小窗,配备有海图,望远镜,连接各个主要舱室的通语管,以及必要的航海仪表,还有很陡峭的阶梯通向上面的飞桥甲板和下面的操舵室。的确,建造“定远”号的伏尔铿(Volcan)造船厂把这里设计得太小,容纳五个人都显得拥挤,更不用说驻进舰队司令官众多的参谋人员了。指挥室下面的操舵室里摆放着一只精致的木制舵轮和“定远”号的船钟,这里负责把上面由舰长下达的直接命令通过仪器传送到实行的舱室里去。同样,这里也有阶梯通向下方更深的船体内部。这就是“定远”号的心脏结构,舰长在这里用熟练的英语术语指挥整艘战舰的行动。 北洋舰队的军舰在7月25日的丰岛海战以后进行了一次重新涂装,原来黑颜色的的舰体成为了深灰色,但烟囱、桅杆、通风管还是保留原来的橙黄色。这种涂装与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海军都不一样,因此很容易辨认。在战争爆发以后,北洋舰队还进行了一系列的战时改装。“济远”号巡洋舰的主炮曾在7月25日被击中,经过战斗后的总结分析,认为英国海军专家的意见是对的,主炮的装甲既然太薄,还不如拆掉,反而可以避免爆炸碎片在炮罩中四处飞散,造成人员的伤亡。同样,另外许多地方也作了拆除装甲的处理,比如“定远”号的指挥塔的天花板被拆掉了,光线一反以往地可以从上面射下来;飞桥向两舷伸出部分也被拆去。每艘战舰都只携带了一只救生艇,无所畏惧的海军官兵都已经作好了与舰同沉的准备。而现在既然他们已经确认发现了日本舰队,更具体的战时准备工作就马上开始。水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紧张而有次序地奔忙布置着,并在几十分钟后完成一切。刘步蟾来回地在舰上检查,他看到那些累赘的东西,包括帆布、索具,以及玻璃和木头做的器具都被拆下来,妥善地存放好,或者直接扔进大海里;主甲板上的重要部位四周都堆起了沙袋,有一米多高,沙袋包围的中间,码放着几十颗6英寸(150毫米)的榴弹;机关炮位都在沙袋的保护之下;在特别重要的位置,甚至使用了煤袋;主甲板上浇上了一层海水,用来防止战斗打响后发生火灾,但是为了防止引起滑倒,又特别铺上了一层细沙;消防员拿着橡胶做的消防水管,一头连接着水泵,在甲板上尽职地待命;还有许多水兵抱着二十多公斤的主炮发射药包,相隔一段距离卧倒在甲板上,随时准备在开战后对主炮进行迅速的补给,宁可放弃了休息;通风管上部的风斗被拆掉,这是为了防止把火灾引向其它的舱室;无关的水密舱也全都关闭了舱门。刘步蟾不断地慰问和鼓励水兵们,他对准备工作非常满意。 “定远”号战前改造示意图。1、拆除前甲板折叠式吊艇柱;2、拆除12英寸主炮炮罩;3、切除飞桥翼端;4、拆除大型通风筒上部风斗;5、卸去2艘舰载鱼雷艇;6、拆除鱼雷艇收放吊杆;7、增设轻型吊艇架。 突然,“定远”号后桅上的国旗从顶端降下,然后一面全新的,更大的国旗出现在桅杆顶端。与此同时,前桅上的司令旗也改换了。“太美了!”每艘战舰立即与她们的旗舰一样做,北洋舰队的士气空前地高涨。许多水兵脱掉上衣,露出黝黑的皮肤。主炮边、过道里、锅炉旁,他们健美的身影来往穿梭。当然,在这些纯朴而勇敢的小伙子中间,很少有人能想到他们将要面对的是一场异常惨烈的海战。 中午十一点多,日本舰队提前了一个小时开饭,他们今天的早饭也提前了一个小时。午饭结束后的11点20分,从“吉野”号了望员的望远镜里看去,已经隐约地可以分辨出北洋舰队各舰的桅杆。这时两支舰队相距大约五万米。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将会是个不错的战斗日。信号员又在桅杆上挂出旗帜,向旗舰“松岛”号报告说:“东北方船只确认是北洋舰队!”这个时候,伊东祐亨亲自指挥的本队六艘巡洋舰就开始由三舰一队的纵队变为单纵队。“不管敌人用什么阵形,我们都只能用单纵队迎战。”伊东祐亨在战前曾经反复这样告诫部下。 日本联合舰队旗舰,“松岛”号加护巡洋舰 11点40分的海面上,双方的舰队都已经一览无余,日本舰队向东北偏东方向航行,径直朝北洋舰队接近。舰首方向,就是北洋舰队以“定远”号、“镇远”号为首的主力舰队,其中甚至还能分辨出有几艘鱼雷艇的煤烟。北洋舰队鱼雷艇队的出现,对伊东来说是值得担忧的。鱼雷以及它的发射平台——鱼雷艇作为新式海军武器从七十年代出现以来,还没有经历过大规模海战的检验。虽然反复的实验和演习证明,鱼雷艇的性能还不稳定,不能够取代火炮战舰成为海战的主导,但是,鱼雷装药量巨大、攻击的部位又是水线以下甚至船的龙骨,鱼雷艇的速度极快,干舷又很低,不易被击中,都是它成为令人恐怖的武器的原因。鱼雷艇队与舰队有效配合,可以冲乱敌人的队形,然后收取巨大的战果。当然,现在令伊东感到担忧的,还远不止这些。 北洋舰队这边,丁汝昌的心情也好不到哪里去。11点55分北洋舰队按时开饭,舰上的厨师开始做饭的时候是十点半不到,当时日本战舰的煤烟刚刚被发现。战舰尾部的军官餐厅里,丁汝昌、刘步蟾、汉纳根一起进午餐,并继续讨论作战方案。丁汝昌面前的长餐桌上,摆着清蒸鸽肉等美味佳肴。但他显然难以掩饰内心中的紧张和不安,不断地停下手中的刀叉,凝视着绿色镶边的西式餐盘。他当然知道,北洋舰队这次与日军的遭遇是极不情愿的,舰队的实力已经被日本人超过,再加上这次战备的不足,以至于现在任何一个有理智的人都会对北洋舰队产生深深的担忧。 目前,北洋舰队的炮弹没有备足,弹药库只装满了三分之一;许多战舰的水密门橡皮都已经老化了,不能起到隔水的作用。这些问题都是致命的,当然,还有一大堆零零碎碎的其他毛病,细心的司令是不会忽略的。但是,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现在日本人已经只有三万米远,一个小时以后,海战就会爆发。丁汝昌带着焦虑的眼神又看了一眼随身携带的怀表,他现在只能为自己的舰队向神灵祈祷了。 军官餐厅的上面,主甲板上,巨型主炮的炮手正在进行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工作。炮手们在战斗警报刚刚拉响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准备。他们从主炮塔下面的通道进入,走上一小段梯子,就到了他们工作的主炮操作台上。他们把白色帆布做的炮衣取下来,拿掉炮口的封盖,就露出了铁黑色的,7.6米长的巨大炮管,取掉了炮罩的四具12英寸(305毫米)炮裸露着,作出了一副战斗的姿态。这才是这艘战列舰最可怖的武器。接着,一套弹药扬升设备就开始从底舱的弹药库中提升炮弹和发射药。弹药库里的工作人员把存放在不同舱室里的炮弹和发射药挂上从上面放下来的送弹滑车的吊钩,吊车缓缓提升,穿过第二甲板的六个开口,然后横向移动,把弹药放在旁边待命的扬弹起重机上,水压装置将弹药第二次提升,穿过主甲板上的开口,一直升到主炮操作台的旁边,炮手们这时操作一个带有滑轮组的手动吊车,再把炮弹推到炮膛里。“定远”号的水兵就是通过这样的三级扬弹系统完成每一发12英寸炮弹的提升。扬弹系统已经工作了近一个小时,基本完成了前期战斗所须弹药的提升任务,各个型号的炮弹在甲板上码放着。炮手们在准备停当后才开始进行午餐。 日本舰队司令伊东祐亨的怀表指在了12点整。正午的时候,“松岛”号再次测量了距离大鹿岛的距离:东北偏北方12海里。如果计算无误的话,两支舰队将会在大鹿岛以南5到10海里处相遇。伊东祐亨允许官兵们在午餐之后抽烟,来放松心情。真正紧张的时刻就要到来,12点03分,“松岛”号吹响了战斗号,同时挂出信号旗,命令“西京丸”号和“赤城”号向左转舵,避到本队的左舷去。12点18分,“松岛”号再次挂出信号旗:“第一游击队截击敌军右翼!”第一游击队的旗舰“吉野”号接到命令立即下令:“第一游击队左转16度,以八节航速前进!”12点20分,“西京丸”号和“赤城”号在本队的左舷就位。大战一触即发。 日本舰队的海战阵形,十艘参战军舰被分为“第一游击队”和本队。第一游击队由“吉野”、“高千穗”、“秋津洲”、“浪速”组成,由海军少将坪井航三指挥。本队由“松岛”、“千代田”、“严岛”、“桥立”、“扶桑”、“比睿”组成,由日本联合舰队司令伊东祐亨海军中将亲自指挥。两队都保持单纵队形,各舰相距大约400码。另外,日本海军军令部长桦山资纪的座舰“西京丸”和浅水炮艇“赤城”作为非战斗队列排在本队左舷大约2000码的地方。 12点20分左右,北洋舰队的中餐已经结束。“定远”号指挥室里,丁汝昌在征求了汉纳根和刘步蟾的意见后,命令信号员挂出变阵的旗号。舰队随即一下子紧张起来。中日战争爆发以后,北洋舰队的高级海军将领们曾在刘公岛的海军指挥部(海军公所)里进行过一次重要会议,会上讨论了一系列的战略战术问题,其中就包括在可能发生的两国海军决战中的舰队阵形问题。虽然在舰队中存在着不少令人头疼的缺陷,许多海军将领也没有充分的信心与日本人在大海上决战,但讨论还是十分热烈,最终决定的阵形是以舰首面向敌军的交错横队。 北洋舰队的海战阵形,十艘参战军舰被划分为五小队:1.“定远”、“镇远”;2.“致远”、“靖远”;3.“来远”、“经远”;4.“济远”、“广甲”;5.“超勇”、“扬威”。每小队的长舰位于左前方,僚舰位于右后方45度的地方,与长舰相距400码,左右相邻两小队相距1200码。但是,由于某些原因,北洋舰队的战斗序列与上述有些差异,实际序列从左至右分别为:“济远”、“广甲”、“致远”、“经远”、“定远”、“镇远”、“来远”、“靖远”、“超勇”、“扬威”。 横队战术曾经在1866年奥地利和意大利之间的利萨(Lissa)海战中被奥地利人成功运用,他们运用这种队形迅速地靠近意大利舰队,并与之展开接舷战,甚至还在混乱中撞沉了一艘战舰。这次海战简直是铁甲舰时代的经典战例,几乎所有北洋舰队的军官都对它认真学习过。而现在,在他们看来,这种队形也是帮助他们在海上打败日本人的首选。 利萨海战10点45分开战阵形,奥地利舰队排列成三列楔形横队冲击意大利舰队的单纵队 海战开始以后,排成横队的北洋舰队将保持舰首面向敌军,虽然这样的姿态使后主炮塔和大部分的舷炮火力无法发挥,但却能给前主炮塔创造充分发挥火力的空间,因为它能获得最开阔的射角和最快的装填速度,而且,由于北洋舰队缺乏舷炮和后主炮,而前主炮的威力又明显超过日本舰队,所以,这种姿态对火力发挥造成的影响就无关紧要。再者,由于火炮的仰角并不高,打击的部位主要是侧舷,而横队队形以舰首面向敌军,只用很小一部分侧舷面对敌军,所以就大大减小了被击中的概率。还有,在开阔的横队中,每艘战舰的活动空间比纵队大得多,她可以自由地作“S”形规避机动,使敌人无法瞄准。而如果是打击排成纵队的战舰,只要经过计算,命中率就会很高。所以,在海战刚刚开始的关键阶段,横队能够帮助他们把尽可能多的重炮弹倾泻到日本战舰上,而同时承受尽可能小的打击。 不仅如此,横队舰首面向敌军的阵形所贯彻的整体战术思想也与纵队阵形完全不同。纵队战术形成于伟大的风帆战舰时代,双方舰队排成战列,用几百门小口径前装滑膛炮对攻,或者更进一步,使双方队列形成类似“T”字的形势,让自己的舰队抢占“T”字的一横,而使敌军成为“T”字的一竖,从而取得可使用火炮数量上的绝对优势。而且,纵队队形便于指挥和控制,后续舰只只需要沿着先导舰的航迹航行,整支舰队就能很方便地完成一系列复杂的机动动作。但是现在,装甲炮塔已经取代了舷腰炮房,军舰火炮射角的局限要比以前小了很多,这就为排成横队的军舰迅速冲入敌舰队,打乱敌阵后继而进行分割包围创造了条件。但是,令人不解的是,北洋舰队将要排成的横队左右绵延近5000码,而日本的第一游击队和本队分别长为1200码和2000码,北洋舰队如何用这样长的横队冲开日本人这样短的单纵队,然后又以哪一点为基准开始进行分割包围?而绵延这么长的队列又能不能顺利地完成关键的指挥和转向呢? 北洋舰队开始变阵的时候,测距员的六分仪指示,距离日本舰队大约两万米,两支舰队将在半小时后相遇,难以保证到那时变阵工作能顺利地完成。那么,北洋舰队为什么不早一些开始变阵工作呢?是为了避开大鹿岛附近的浅水区吗?还是为了等待掉队的“超勇”和“扬威”?或者是为了给日本人以更出其不意的打击?“定远”号上来自英国的海军顾问泰莱(Tayler)在他的日记中写道,作出变阵的命令完全是刘步蟾的擅自行动,目的是把自己的“定远”号放置在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上,但是,泰莱与刘步蟾之间有着长期的公开的矛盾,那么他说的是真的吗? 而且,更致命的是,变阵工作本身在进行的时候出现了错误。旗舰原来通知变阵完成以后的编队航速为标准速,也就是8节。但是,由于不为人知的原因,旗舰在整个变阵的过程中都保持了8节的航速,这就使正在两翼展开的其他军舰需要以更高的速度,甚至是全速追赶。“超勇”和“扬威”显然又经历了一场噩梦,她们恐怕已经估计到,到双方舰队交战的时候,自己还不能够进入阵位,而将在掉队的情况下被敌人轻易发觉并包围歼灭。 12点30分,日本第一游击队加速到10节。这时她们的舰首正对着“超勇”和“扬威”。第一游击队的最大编队航速可以达到18节,而“超勇”和“扬威”因为长期以来锅炉和轮机的老化,最高速已经不到12节了。无法形容的危机将要降临到她们的身上。 北洋舰队与日本舰队接近航迹图 这个时候,日本舰队已经进入了“定远”号主炮的有效射程范围以内。前桅下桅盘的测距员更加频繁地用旗语把距离告知主炮。“10000米,9000米,8000米……”这时第一游击队正在从左舷向右舷横过“定远”号的舰首方向,于是右舷主炮接替了左舷主炮担任对先导舰“吉野”号的瞄准工作,炮手们已经把第一批四发329公斤的榴弹连同发射药和底火装进了炮膛,关闭了炮闩,并把炮架下滑到了发射状态。他们调节着俯仰转盘,带动水压俯仰起重机控制火炮仰角。水压旋转机械带动整个主炮塔跟踪“吉野”号的移动。虽然变阵工作还没有结束,但是战斗已经不可避免地即将打响了。 12点50分,测距员报告距离为5500米。丁汝昌拿出刚才分发的棉球,塞住耳朵。他与汉纳根一直站在飞桥甲板上。在这里,他能够获得最开阔的视野,看清楚自己的舰队和日本舰队的所有情况,也可以让自己的水兵们看见他们的司令坚定沉稳的神态。但是,这里也是很不安全的。他刚才已经对全舰队下达了开战前的最后一次指令:“一、同一个舰型的两艘姊妹舰,必须协同行动,互相援助。二、始终保持舰首面向敌军的基本战术。三、各舰尽可能地跟随旗舰运动。”决定中日两国命运的海军决战将在自己的一声令下中开始,丁汝昌简直不敢去想这些,但他还是向下面的指挥室里下达了命令,刘步蟾把它传递给了右舷主炮塔。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