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身上,有着太多完全不同于那些文人士大夫的特点。他们有他们衡量事物的标尺,那是一种更加近似于绿林豪杰的价值观和判断标准,直截而简单明了。在袁督师下狱后,当时的状况,有无数让他们感到失望和愤怒的揣测以及事端,去支持他们作出种种不利于大明朝和崇祯皇帝的举动。譬如怒袁督师之忠贞被诬,感崇祯之刚愎多疑,恨朝廷官吏之龌龊卑鄙,惧崇祯及包括满桂在内的各派朝臣会乘机将辽东系将领赶尽杀绝,甚至北京当地军民对他们恶劣的态度…… 即使不说这些身在官场的辽将,就是一般辽兵也失望之极。时人杨士聪在《五堂荟记》中就记载辽兵们的议论道:“袁既被执,辽东兵溃数多,皆言:‘以督师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辈在此何为?’……封疆之事,自此不可问矣。” 《明史》记旧辽东大帅孙承宗令都司贾登科、游击石柱国带其手书劝慰祖大寿及辽东将士,劝关宁铁骑回援。 而祖大寿则对贾登科抱屈道:“麾下卒赴援,连战俱捷,冀得厚赏。城上人群詈为贼,投石击死数人。所遣逻卒,指为间谍而杀之。劳而见罪,是以奔还。当出捣朵颜(蒙古察哈尔部),然后束身归命。”辽东军的士兵们则“持弓刀相向,皆垂涕,言:‘督师既戮,又将以大炮击毙我军,故至此。’” 可见在袁督师下狱后,关宁铁骑已经被北京的那些人视为“贼”和“间谍”,更有士兵因此被无辜击杀。 辽东将士们已经领先一步在北京遭受了和督师日后一样的待遇。 这群血性汉子,他们自千里之外不眠不休地赶来,抛头颅洒热血,在为关内百姓和大明朝奋战不息。然而他们保护的百姓和城市,现在却杀死了他们的战友。 这又怎么叫他们不心寒?又怎么叫他们不离开这个伤心屈辱之地? 然而他们更无法预料的是,日后这些杀死他们战友的人们,还会剐掉、吃掉他们景仰的袁督师。 辽东系的将领和士兵,正是在袁督师死后,才开始频繁出现将领率整支部队倒戈的现象。此前只有极少数的小股人马投降叛变,即使在袁督师斩杀辽东豪帅毛文龙之后,毛文龙数万部下也只有极少数人出于不满、恐惧等原因而降清,如数年后始叛的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其官阶低、人数少,不过带去数百随从家眷,官不过参将、游击,连一个普通分守总兵、副总兵级的将领都没有,更不用说如后来降清的辽东总兵祖大寿这样的将军、总镇级总兵了,是以几乎没什么政治影响。 但是,当时清廷却给予这些降将极高的封赏,这与他们的身份及整个事件的影响都非常不相称。差不多降将个个封王,待遇之厚、规格之高,令人瞠目结舌。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正是由于此前明军罕有倒戈者,因此清廷希望能以此吸引辽东的明军将士投诚。可惜,这一手在当时作用并不大。 但自袁督师身亡,一直到松锦大战结束这段时间内,整个辽东系的将领、士兵,除吴三桂所部外,已几乎全为清军所用,这五十余员辽将成为清军南下的利器。日后无论他们出身如何,几乎个个都成了一镇大将、封疆大吏,甚至成为深通政务、治理地方的一代名臣。 譬如原宁远副将张存仁,在大凌河一战中随祖大寿降清。此人因官阶较低,故在明并无什么事迹,但降清后却敢对皇太极屡屡犯颜直谏乃至当廷争论,纯粹只以事迹论,为人极是刚正。在争取录用汉人奴仆为官一事中,皇太极甚至大怒,指责他和祖可法二人“尔等但爱汉人,不知惜满洲有功将士及见易而为奴者也!”,由此可见当时争执情况之激烈。顺治元年,张存仁授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督浙江、福建。顺治六年,授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督直隶、山东、河南三行省,巡抚保定诸府,提督紫金诸关,兼领海防。顺治九年卒,追赠太子太保,谥忠勤,由于他为官期间名声极佳政绩斐然,故准祀直隶、山东、河南、浙江、福建五行省名宦。 对此种现象,《明史》的《张存仁传》最后这样评说: 张存仁通达公方,洞达政本。二人(作者注:另一人指孟乔芳)皆明将。明世武臣,未有改文秩任节钺者,而二人建树顾如此。资格固不足以限人欤,抑所遭之时异也。 张廷玉等人此论可说极是公允,尤其是“明世武臣,未有改文秩任节钺者”一句,可谓道出了明季之败的一大症结。 原本一镇边将,只要不是泛泛之辈,像张存仁、孟乔芳等,对其所在防地的军事和民生都是极为熟悉的,倘若有一定政治能力,去做个巡抚之类当远比普通文吏来得得心应手,尤其当此乱世之时。可惜“明世武臣,未有改文秩任节钺者”,是以文归文,武归武,且武官永无出头之日,饶你再能征惯战,即如杜松杜太师、刘铤刘大刀等悍将、猛将,最终也只能在杨镐这样完全不懂兵事的文官统帅指挥下作战,以至于裹尸沙场。而大明朝则不断因此丧师失地,使得猛将悍卒几乎伤亡殆尽,故谓此乃明末败亡的症结之一。 再待到后来李自成逼反了吴三桂,中原地区不但失去了对清最有威胁和作战经验的最后一支雄师,也切断了袁督师一手培植的关宁铁骑与中原相连的最后一缕血脉。 日后,关宁铁骑的身影,以关外清军的身份横扫整个中国。几乎可以这样说,清朝的江山是汉人的关宁铁骑替满人打下来的,单只吴三桂一人,就扫平了陕西、山西、四川、两湖、云贵、广西等差不多半个中国,要是再加上尚可喜、耿仲明父子、孔有德、刘泽清等人的话,那就等于是他们替清朝打下了九成国土。若是袁督师在,安能至此。 金庸甚至在《袁崇焕评传》里作如此说: 袁崇焕若是不死而统率这一批精兵猛将,军事局面当然完全不同了。吴三桂如是袁崇焕的部将,最多不过是“抱头痛哭为红颜”而已,根本没有机会让他“冲冠一怒”,为了陈圆圆而引清兵入关。 此说固然值得商榷,但道出了袁督师在辽东兵将心目中的地位,却是无疑的。果真如此,则祖大寿、吴三桂等人确实未必有机会降清,甚至李自成也未必能破北京。只可惜,历史无法假设,可做一叹。 再说回来。 且看当时在袁督师下狱,在如此群情激奋及伤心失望的情况之下,辽东兵将们还是没有内讧反叛,仅仅是退回了关外,就可知他们此刻乃是怀着对大明朝和崇祯皇帝的极度失望之心,抱着远离是非之地的念头奔回锦州的。他们还只是灰心,只是想避祸,只是不想被冤杀而已。这些辽将辽兵当时确实都还没有起二心,他们在这个时候,依然还是大明朝忠心耿耿的臣子,是大明朝北方的血肉长城。 其实袁督师早在增援北京的途中,就已经安排侯世禄、尤世威等部兵力去截断后金的退路,而初二、初三日关宁军大股主力就将赶到。如果他不下狱,届时合京畿附近及京师大营、满桂、马世龙等部兵力,倚仗地利、人和还有北京城这个最坚固的据点发起反攻,重创后金主力是完全可能的。可在初一日他却下了狱,这前后仅仅差一两天,着实令人扼腕不已。 另外,崇祯皇帝对两天急驰三百里增援北京的关宁铁骑,态度自一开始就有问题。袁督师率军到北京时,只有九千骑兵,其中还有四千人是掉队陆续赶到的,实际同时抵达的只有五千人。到北京后,袁督师请求让部队入城休息,崇祯不准。其中心思,不外两种:第一,要关宁军在城外和清军拼死战斗,所以不给他们进城,断了他们后撤的路。第二,对关宁军不放心,生怕他们对北京不利。无论崇祯是哪种心思,都可以说是恶念。 关于这些情况,袁督师的幕僚、布衣程本直,在他为督师申冤上给崇祯的《白冤疏》中记载得最清楚: 自敌人逸蓟入京,崇焕心焚胆裂,愤不顾死,士不传餐,马不再秣,间道飞抵郊外,方幸敌未近城,得以身翼神京。士马废敝,请休息城中来,未蒙俞允,出营广渠门外,两相鏖战。崇焕躬爰擐甲胄,以督后劲。自辰至申,转战十余里,冲突十余合,竟至运河,血战殊劳。辽事以来,所未多有此前月二十日也。至二十六日,又舍广渠门而攻左安门,亦时有杀伤。惟是由蓟趋京,两昼夜疾行三百里。随行营仅得马兵九千,步兵不能兼进。以故专俟步兵调到,随地安营,然后尽力死战。初二、初三,计程可至。不期初一日,再蒙皇上召对,崇焕奉有拿禁之旨矣! 当时主理袁崇焕一案的梁廷栋属官余大成,在《剖肝录》中,对此也有比较详细的记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