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四川的先人含冤不白,五十年来每逢成都城区改造、挖路修渠,都暴殄白骨,现身说法。如《荒书》记载,献贼入城后"先杀卫所指挥千、百户,后杀僧人、道士、匠作、医士,皆令州县解入成都。杀则投南门外大桥下"。2002年初,成都新修南门大桥下穿隧道,在工地上挖出记载中的万人坑。我曾闻讯前往河边观看,骨白如玉,天地可鉴。一堆一堆,就在眼前。先人360年的冤屈与悲情,迄今仍在历史教科书的谎言中被子孙抹煞和遗弃。一旦想及此节,令人欲哭无泪,欲泣无声。 中央集权主义最可怕的一层,就是我们的历史记忆和知识系统也被逐步地中央集权化。统治者不但在政治上要求牺牲地方服从中央,牺牲今天服从将来;而且在文化上要求牺牲地方记忆,服从宏伟叙事。于是就连我们的苦难都是中央集权化的,如果四川人的哭泣不能被统一到一个相同的哭泣声中来,四川人的哭泣就会被历史省略,被民族主义叙事一笔勾销。一个四川人可能很真诚的为"扬州十日"而垂泪,但他对始自甲申年的成都大屠杀却可能一无所知。正如我曾经在四川的乡下特意询问那些小学生,他们知道中国所有三山五岳、大河大川的名字,能背诵中国历史所谓正统朝代的整个谱系。但他竟不知道家乡的河流和山脉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不清楚四川三千年以来的历史脉络。因为我们的知识谱系,我们的情感方向,从小就是被按照一种中央集权的模式来塑造和培养的。这种模式一步步教会我们爱遥远的事物胜过爱眼前的花草。教会我们如何对当下的苦难保持麻木,而对抽象的词汇保持亢奋。 这种模式,成功的培养出一代又一代中央集权体制的崇拜者。地方的记忆,地方的知识,地方的情感,不是在事实上被编排,就是在价值上被藐视。这使众多的受教育者在最基本的个人情感上,成为了地方主义的痴呆症患者,和集权体制的发烧友。然而地方主义,是链接个人主义与国家主义的中介。没有地方主义的崛起就不可能有政治民主,因为民主首先是一个地方概念,首先意味着政治权力及其来源的本土化。没有地方记忆的凸现和地方情感的养成,就没有一种健康的集体主义和政治共同体的立足之地。我若没有作为一个四川人的骄傲,我作为一个中国人的骄傲就是虚妄的。我若没有对四川作为一个政治共同体的认同,我对中国作为一个政治共同体的认同就是危险的。如同婚姻是一种最小单位的社会共同体,地方主义也是一种最小化的政治集体主义。地方主义的政治观是一种中道,既能抗衡无政府的个人主义,又能适度消解虚妄的天下观与狂热民族主义。 在眉山人郭沫若式的历史观中,张献忠的抗清被赋予太多的民族大义,被给予李自成之后太多绝望中的厚望。但1644年张献忠的入川和大屠杀,却是蜀文化三千年历史最悲惨的一场浩劫。在这一年,四川人的敌人是张献忠,而非满清。因此这一年之于四川的意义,是与其之于中国之一般的意义截然相反的。而与中国之一般相反的地方意义,是否就是没有意义?如同与全体利益相悖逆的个人利益,是否就是不正当的利益?大陆20年经济改革的最大成就,就是重新确立了个人利益及其权利主体的正当性。而我们未来政治转型的目标之一,则是要进一步确立地方利益及地方政治的正当性。 中国历史上的地方主义和某种自治传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儒家的祖先崇拜和宗祠制度。因为李家的人显然不会去祭王家的祖先。成都人也不会去拜上海的城隍。因此祭祖的政治意义就是培养地方主义的情感,培养一种源远流长的本土价值传统,即宗族与城邦的传统。这种传统曾经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秦之后中央集权体制的有效性。当古典的地方主义被消灭后,所有的人都同唱一首歌,在文化上都成了炎黄子孙。最近大陆也开始流行祭祀黄帝,因为你若已没有自己的祖先可祭,你就只有去祭黄帝。如果说祭宗庙是古典地方主义的文化仪式,那么祭黄帝就是中央集权主义的文化仪式。 因此凸现地方真相,在文化上伸张地方的苦难,就与在政治上伸张地方的利益几乎同等重要。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