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惜篇幅详引这样一篇乞和书,实在是因为它的卑屈无耻已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若以今天的观点来看,作为个人,求生本是一个最充分的理由,作为国家代表,为了“长远利益”的权且其情也可原,但即便如此,也还总有个尊严的界限在。赵构身为传统时代的一国之主,又怀抱着国亡之巨痛和家破之深仇,而居然认贼为父,其厚颜无耻不能不让人痛愤!可惜,就是这样一个最不堪的皇帝,一旦苗刘兵变被废黜,大臣军将仍无不如丧考妣。抗金骁将韩世忠得讯,痛哭流涕,以酒酹地:“誓不与此贼共戴天” [33] 。 以今日观之,邦昌诚可怜也,赵构实可恶也,而宋人仍目邦昌为国贼,奉高宗为不可一日无之之至尊,此何事耶?吕好问所谓:“中国人情所向”也! [34] (邦昌和高宗之事,最可见宋人对皇脉的“人情所向”,但仅仅是血脉之尊,则不能尽儒者的“正统”之意。人君之尊,不仅是势位,更在于“道德”。此即大儒程颐所谓:“人君惟道德益高则益尊” [35] 。而宋儒亦特以规正人君为己任。) 四 [36]宋代优奖士人而使正统观念得到强化,这也是华夷之成为严防的一个特殊背景。但华夷之防得以激发,则是因为“夷狄”成祸(今天中性化的说法叫“民族矛盾尖锐”),衣冠文物、王朝、“种族”面临了生死存亡的威胁。 华夷意识在我先民中久已有之(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37] 即是),但至唐五代为止并不占统领的地位 [38]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先民对异民族抱持的是一种开放的态度,绝非欧洲史上狭隘种族主义可比。《春秋公羊传》所谓:“中国亦新夷狄也”,何休解释说:“中国所以异乎夷狄者,以其能尊尊也。” [39] 用韩愈的名言,就是“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 [40] 说明我先民的认同标准在于文化而非种族。这种以文化为本位的态度,本是一种最健康的态度。华夷之防在宋人意识中居于中心位置,是随边患加深逐渐形成的。 宋初对外多取攻势,虽然从歧沟关之役起宋辽攻防已经转换,但因辽属燕云非石晋以后中原王朝之旧疆,而宋辽之役起于宋取燕云的主动,所以就大势而言,其时的交攻并不是辽单方面的压迫,夷狄问题也没有因此而形成。宋初士大夫不仅华夷意识淡漠,而且不乏“以德怀远” [41] 、“绥之以德” [42] 之论。曾任兵部侍郎的赵安仁还专门集“和好”故事,编成《戴斗怀柔录》。文官之外,宋初武将也多能以持平的态度待“夷狄”。何继筠备边二十年,为一代名将,子承矩承父业,“承矩自守边以来,尝欲朝廷怀柔远人,为息兵之计。” [43] 在这样的气氛下,虽然宋初的立国规模是在征战中奠定的,当时的宋臣却多主静守,反对兴师。不仅对“夷狄”,对中原割据方国也是如此。比如宋代首任宰相范质的态度即是“端坐镇静,不轻举动” [44] 。开宝二年(969年)宋军攻太原,太常博士李光赞上疏,认为:“太原得之未足为多,失之未足为少。国家贵静,天道恶盈。” [45] 。 金兴前宋的邻国以北方的辽为最强大。但如上所述,宋初的宋辽战争出于宋的主动,与夷狄成祸不同,没有引发宋人的华夷意识。以后宋辽在澶渊立盟,北边的问题得以暂时解决。宋代的夷狄之扰,首起于西夏李继迁,至元昊以后逐渐困扰宋廷,成为不能不正面对待的大问题 [46] 。庆历熙宁两次求强盛的变法,一个主要动机就是解决西夏的侵掠。在这样的情况下,华夷之防开始在宋人意识中抬头。 神宗对夷狄问题已有相当明确的意识。他曾以诗明志,诗曰: 五季失图,猃狁孔炽。艺祖造邦,思有惩艾。爰设内府,基以募士。曾孙保之,敢忘厥志。 [47] “内府”,指太祖为取燕云而贮岁余的“封桩库”。神宗时复以金帛成帑,以藏开拓西北的专款。神宗又作诗二十字:“每虔夕惕心,妄意遵遗业。顾予不武资,何以成戎捷。”以一字揭于一库,后称为“御前封桩库”。神宗计划的第一步是开拓青唐,然后“经略银夏,复取燕云” [48] 。当时所患在“银夏”,神宗却想到了“燕云”,这不是简单的由西事牵出北事,而是在神宗的意识里,夷狄问题已经上升为总体性的问题,单靠究治局部已不能解决。 华夷之防在宋人意识中渐居中心位置,宋代的外交军事政策,遂不能不受其影响。 五 宋辽在澶渊立盟,使两国无战事达百余年,这在两国关系就是全部国际关系的时代(西夏对宋辽关系不具制约力),可以说已是一个奇迹。虽然盟约规定宋须输辽银绢,因而名义略亏 [49] ,但立盟后得以通商,宋也从中得到了实利。北宋末“议者谓祖宗虽徇契丹,岁输五十万之数,然复置榷场与之为市,以我不急易彼所珍,岁相乘除,所失无几。” [50] 应是实情。金兴后宋置“久和之义” [51] 于不顾,固然有错综复杂的原因,如“上(徽宗)厌岁币” [52] ,如“王黼欲功高蔡京” [53] ,如“兼弱攻昧” [54] 的渔利心理等等,但华夷意识的高涨则是其中的一个关键。正是因为有了这一意识形态的支撑,才使宋决策层有了排除一切的道德理由。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