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唐太宗的模型与初唐历史的折射 罗杰斯的序言,在简单介绍了《晋书》的相关资料来源及前秦的建立与历史概况后,就全力分析《苻坚载记》的几个来源及模式。罗杰斯认为,《苻坚载记》中既有晋朝自编的陷阱,更有隋、唐两朝具体历史的折射,而这些与真正的前秦历史可能毫不相干。首先,最重要的就是唐太宗的模型与初唐历史的折射。 在对苻坚本人的叙述中,以及苻生与苻坚关系的论述中,罗杰斯认为这实际是初唐史家们对唐太宗的描述。在罗杰斯看来,尽管房玄龄等人是受命编修《晋书》的,可他们并非专职的史官,史学修养值得怀疑。由于他们是朝廷中最为重要的大臣,所以,是否撰述真实的历史并非他们所关心的,而借助修史劝谏却成为他们的用意所在。他们虽对朝中政事了如指掌,但因为君臣的尊卑等级,即便是开明如唐太宗这样的皇帝,他们也并不可能畅所欲言。贞观十七年(643年)正月,魏徵去世后,朝臣之中就再也没有像魏徵这样的直言敢谏之士了。对于唐太宗敢于批评之士日少,而唐太宗骄横之心日盛,《晋书》的纂修恰恰在此之后。所以,《晋书》的编撰者们“把苻坚塑造成为一个特殊的英雄,而且与唐太宗本人的形象有密切的关系”。在《晋书·苻坚载记》中,“他们把七世纪发生的事情精心灌注于前秦的载记之中”[2](P41)。而这种“灌注”,首先体现在苻坚之前苻生时期的历史之中。《苻坚载记》之前篇为《苻洪、苻健、苻生载记》,乃是苻坚兴起之前的前秦几代君主。苻洪是苻坚的祖父,前秦政权的奠基者。苻健和苻雄为苻洪的两个儿子。对于《苻洪、苻健载记》,罗杰斯着重讨论了一些谶纬和神话及其背后的含义;对《苻生载记》,则进行了系统的分析。苻生是苻健的儿子、苻坚的堂兄,在位仅两年即被苻坚发动政变赶下了台,时年仅二十三。但在《晋书·苻生载记》中,却把苻生写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暴君: (苻生)临朝辄怒,惟行杀戮。动连月昏醉,文奏因之遂寝。纳奸佞之言,赏罚失中。左右或言陛下圣明宰世,天下惟歌太平。生曰:“媚于我也。”引而斩之。或言陛下刑罚微过,曰:“汝谤我也。”亦斩之。所幸妻妾小有忤旨,便杀之,流其尸于渭水。又遣宫人与男子裸交于殿前。生剥牛羊驴马,活爓鸡豚鹅,三五十为群,放之殿中。或剥死囚面皮,令其歌舞,引群臣观之,以为嬉乐。宗室、勋旧、亲戚、忠良杀害略尽,王公在位者悉以疾告归。人心危骇,道路以目。既自有目疾,其所讳者不足、不具、少、无、缺、伤、残、毁、偏、只之言皆不得道。左右忤旨而死者不可胜纪,至于截胫、刳胎、拉胁、锯颈者动有千数[3](P2879)。 苻生在位不过两年,所干坏事却无数;凡天下暴君的罪行皆归诸苻生,虽桀、纣之残暴亦不过如此。难怪刘知几在《史通·曲笔》中慨叹“昔秦人不死,验苻生之厚诬”! 在极力诋毁苻生的同时,对苻坚则备加赞誉。《苻坚载记》中首先神化苻坚的出生,说他出生时“有神光自天烛其庭”,其祖父“洪奇而爱之”。与其兄苻法发动政变、弑苻生以后,苻法为帝,但苻坚又弑其兄苻法而自立。编撰者叙述这件事时,却抬出其母亲:“初,坚母以法长而贤,又得众心,惧终为变,至此,遣杀之。坚性仁友,与法诀于东堂,恸哭呕血,赠以本官。”[3](P2885)这似乎显示苻坚极为“仁友”,但是极不合情理,因为苻法下台时如果苻坚真的“仁友”,为何非得置之于死地呢?随后,极力称颂苻坚政治清明,“于是修废职,继绝世,礼神祇,课农桑,立学校,鳏寡孤独高年不自存者,赐谷帛有差,其殊才异行、孝友忠义、德业可称者,令在所以闻”[3](P2885),与苻生的暴君形象形成鲜明对照。 罗杰斯认为:诋毁苻生,并非仅仅是树立一个简单的暴君典型,而是有着深刻而内在的反讽意味。真正的历史只是片断的,因为“苻生的名字,在唐朝以前,一直是被谴责的对象”,所以房玄龄等在修《晋书》的时候就借机嵌入他们的虚构。而称颂苻坚,也是有史家们的政治目的的。在罗杰斯看来,房玄龄们是把苻生等同于李建成和李元吉,而把苻坚比附李世民。因为苻坚取代苻生的政变,如同公元626年李世民发动的玄武门之变;苻生与苻坚的关系,和李建成与李世民的关系有着惊人的相似。而史书记载,苻坚曾经毁国史,唐太宗也曾改写历史,由于唐太宗称帝后对史书的改写,使得唐初的历史已变得面目全非了。 在罗杰斯看来,《苻坚载记》丑化苻生、神化苻坚,实际上是唐太宗丑化李建成、李元吉而神化自己的一种现实的折射:唐初的历史在唐太宗继位后,几乎全部改写,而苻坚亦曾改写历史。《苻坚载记》曰:“初,坚母少寡,将军李威有辟阳之宠,史官载之。至是(按:公元381年),坚收起居注及著作所录而观之,见其事,惭怒,乃焚其书而大检史官,将加其罪。著作郎赵泉、车敬等已死,乃止。”[3](P2904)史官被杀,史书亦被改写,苻生残暴形象岂不是苻坚故意塑造出来的?而唐太宗对于“玄武门之变”中弑兄灭弟、逼父退位等一系列行为也十分忌讳,所以对于史官之记载也极其留心,从而大改史书。对于起居注“善恶毕书”的原则,唐太宗是有所忌讳的。无论如何,玄武门之变总是唐太宗一块心病,所以他要想方设法看看实录。贞观十四年(640年),唐太宗向房玄龄索看《高祖、太宗实录》,当看到有关玄武门之变的记载“语多微文”时,就对房玄龄说:“昔周公诛管、蔡而周室安,季友鸩叔牙而鲁国宁。朕之所为,义同此类。盖所以安社稷、利万民耳!史官执笔,何须有隐?宜即改削浮词,直书其事!”[4](P223-224)起居注和实录,君主原本是不能看的,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但是唐太宗竟然打破了这条戒律,私自向大臣们索看实录;并且对于史臣们的记载非常不满,指令按照自己的想法修改,史臣无法直书其事。唐太宗索看唐高祖、唐太宗实录的事情,发生在《晋书》编修六年前,是唐太宗直接对房玄龄说的;对于玄武门之变,唐太宗则将其视为周公诛管、蔡,史臣们就只能以此原则来叙述,历史的真相就此湮没,以后的《新唐书》、《旧唐书》就如此载录玄武门之变。一场原本是李世民兄弟间争夺皇位的宫廷斗争,因为李世民本人的干预及其继位后当然的正统性,真相就此模糊了。李世民摇身一变,也就成为正义的化身了。唐太宗破坏了官修制度中的史官保护制度,“是则由追求实证定论历史的正史意义,已隐然偏向钦定历史的方向发展”[5](P491)。但由于魏晋以来史学中强烈的“以史制君”的传统,使得实录和《晋书》的编撰者们(实际上是房玄龄他们数人)对这种转变强烈不满,于是就只得采用曲笔来叙述历史(注:对于魏晋以来史学中“以史制君”的传统,雷家骥有详尽的论述,参见《中古史学观念史》[5]第七、八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