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豫北古画乡立档的全过程 虽说我们的生命及文化都源自农耕的田野,但高速的现代化和城市化使我们离田野已经渐行渐远,以致田野渐成一片日见模糊与陌生的梦。这就使当代文化学者的田野工作充满了发现。然而,自己发现自己,不是文化的悲哀吗? 历史的本质一边创造一边丢弃。当然,历史也会去粗取精;但我们于个中是一种例外,因为中国当代的变革不是顺由着线性的历史,而是一种急转弯,一种全方位的突变。剧烈的社会骤变一定带来文明的某些中断。那么,衔接文脉和保护根须则是当代文化之首要。人类学的田野工作便成了当代文化学最重要的方式。 2004年我在《收获》开辟名为《田野档案》的专栏时,我说要从我当年的生命蛋糕中切一块放在这个专栏里。尽管当下的遗产抢救较之以往更加焦灼,但还是应小林之邀,在今年的生命之树再折下一枝,插在《收获》里,并让它有叶有花有果。我不讳言,这样做也含着我对文学的一种依恋。我把《收获》的约稿视作对我这个文学浪子的召唤。 这次所写的乃是近三年田野工作的方法、发现、思考以及心灵的感应。为了给读者也给自己一点新的感觉,遂把这次续写的专栏更名为“田野手记”。 一 探 访 车子在冷雨中飞驰了一阵子,不得不放缓速度。道路已经很泥泞。吃力地旋转的车轱辘不时把黄泥甩到车窗上,再被雨水一冲——一片狼藉!透过这些抽象的脏兮兮“泥画”,车窗外是一片黄泛区特有的那种低洼又冷寂的深秋风景,并被白茫茫的雨雾所笼罩。我忽然想起,前两年在河北武强旧城村发掘那批古版也是深秋时节,也是又雨又风又湿又冷。记得在那本《武强屋顶秘藏古画版发掘记》里,我为一张调研人员冒雨行进的照片写了这样一句说明,“民间文化抢救的道路从来如此”。 这句话今天又成为不幸被应验的预言。 车子在村外的泥地里止住不前,只好踩着泥泞进村。由于有了武强那次的经验,我的脚大,穿欧码46号鞋,现成的雨鞋穿不了,便用塑料袋套在脚上。黄河故道的泥土又厚又暄,套脚的塑料薄膜在上边胡闹般地打滑,走起来像醉汉一样东倒西歪,这样一路顽强地往前走,终于走进心仪已久的豫北滑县李方屯木版年画传承人韩建峰的家。 在泥泞中行进 早在半年前,河南民协转来一个相当意外的信息,说他们在中州大地翻箱倒柜的普查中,意外发现了一个木版年画产地。不单底蕴深厚,遗存丰富,而且至今保持活态。我初闻不信。在我国数不尽的民艺中,年画算得上一个幸运儿。由于它在农耕生活中覆盖得最广又影响最深,故而早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初“移风易俗”时——也就是把民间艺术改造为“教育工具和思想武器”的时代,年画就有幸得到一次普查。当时权威的《美术》杂志几乎每一期都刊载一篇某某产地的调查报告。那一次把全国所有年画产地都已经摸得清清楚楚,还会有一条够分量的“漏网之鱼”留到今天吗?我忽想起,在朱仙镇年画普查后的档案中,曾有半页纸记着豫北的内黄、安阳、滑县等地“印制神像”,所言大略,没有深说。这恐怕与半个多世纪以来一直将民间信仰的神像视为“封建迷信”有关。其实,信仰是民间生活的精神支柱。神像外化着小百姓的精神向往与理想世界,可视地显示着人与自然的关系以及人的自然观。神像是文化研究、尤其是人类学研究的关键性资料。如果这些印制神像的产地具备了成熟的制作工艺,一定还会有其他题材与体裁的年画吧!这些不断衍生的想法渐渐拓开一片愈来愈大的诱惑的空间。促使我在当年深秋开封会议里挪出时间,相伴风雨,水涉泥,一头扎到滑县的李方屯来。 似乎在一条窄巷的尽头,进入一个简朴的院落,什么也没来得及细看,就被几只手从雨中推进屋里。房屋是人间躲风避雨永久的伞。待静下神来定睛一瞧,屋里许多人,多是中老年的村民,大都习惯地穿着黑袄,长板凳短板凳坐满一屋子,热烘烘地抽烟喝水。他们见我进来,纷纷仰起头看。后来才知道这些村民家里都曾印画,有的还会刻版与绘色。他们知道我来看画,早早把画挂在墙壁上,靠墙一圈还戳着大大小小密密实实一排黑糊糊的画版。韩家屋高,李方屯画多,画儿高低上下挂了两排。据说他们这些画中有些是昔时的老画,有些过年时还在使用。我第一眼望去,即刻就被一种极其独特的文化气息与审美气质所冲击所包裹,这是从事文化抢救的工作者最兴奋的一种感受;第二眼望去,便是几幅画带着令人惊奇的细节闯入我的眼睛。这是田野工作最大的一种快意——发现。 第一幅是《田祖》。一个“人面牛首”、身披树叶的老者,端坐在画面正中。手中拿着像什么奇器宝物般的一枝禾苗。他就是发明耒耜、教民稼穑、开启农耕、被奉为“田祖”的神农氏——炎帝了。我国农耕社会已然七八千年,在中州这片古老的土地居然至今一直还在敬奉着田祖,这在其他地方已是罕见,应说具有“活化石”的意味了。 另一幅画的上端印着“神之格思”四个字,但村民们都不知道这四个字的含意,并错把它从左到右念成“思格之神”。其实这四个字——“神之格思”来自《诗经•大雅•抑》中的一句。表示神的到来——这中间自然有着祈盼的意味。可是,怎么连代代相传的画上赫然的几个大字的字意都会忘了呢?就像站着睡着了。你说它站了多久?历史望上去总是像夜空那样愈看愈看不到尽头。 另一些画上的字怎么认也认不出了。比如一副文字对联,字体古怪,比西夏文字还离奇,好像一种字样的谜。村民们能认出横批(自求多福)和下联(日出富贵花开一品红),上联怪模怪样。我再问坐在屋中的村民,但是连几位七八十岁的老者也一律摇头不识。于是,一种“失落的文明”的悲凉感浸入我的心头。 这村子的年画曾经究竟是怎样一种状态,它会像昔时的杨柳青“户户善丹青”那样美丽又迷人吗? 其中一幅画叫我忽然触摸到昨天。这是一幅神像,当地称作“三像”。即上观音,中关公,下比干。奇怪的是画面上有许多怪字,既认不出来,又似曾相识,仔细再认竟是满文。我在别的产地从来不曾见过满文的年画。显然这曾是远销到东北满人集聚地的“年货”了。连千里之外的满人也在这里订制年画吗?它叫我一下子看到这个古老画乡非同寻常与生机勃勃的昨天。 同时,我还看出在题材、体裁、构图、形象到审美语言各个方面,它都是风格独具,前所未见;我暗暗决定对它进一步认真研究,一俟确定为独立产地,就立项普查。我们也不会放弃这次雨中采访的机会,随即开始收集画作,给古版拍照,并对传承人韩建峰等做了初步的口述调查。从中得知,该村年画正处于衰败,情景不妙,虽有少数人家逢到过年还在印画,但买主日少,赚不到钱,已经打算把这门古老和世袭的手艺撒手放弃。从来没有人关心过它的存亡,近年来倒是常有无孔不入的古董贩子钻进村子,大量采购古版。据说一位来自京东蓟县的又黑又瘦姓董的贩子,每次入村都用车弄走几麻袋古版,使的钱比买劈柴多点有限,这情况令人心焦。我对韩建峰说:“告诉老乡一定不能再卖老版了,一块也别卖!我们赶紧帮你们想辙。”同时感到对滑县李方屯年画的研究必须连夜来干了。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