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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艺篇:初入山门

http://www.newdu.com 2018-01-15 中华相声网 佚名 参加讨论

    “相声八德”之一的周德山,有个很怪而且有些可笑的艺名:周蛤蟆。据说因为他小的时候又矮又胖,脖子极短,还总爱咧开大嘴憨乐。他父亲,那位富于想象力而又语言生动的评书艺人便道:“……就叫蛤蟆得了!”一言定终身,这个艺名直叫到他年近古稀,溘然长逝。此是后话。
    周蛤蟆成了三立的师父。
    当时提到拜师,三立颇有些糊涂。他倒不是紧张、害怕,周与马德禄是师兄弟,两家又往的不远,孩子们平日就常跑来往,极熟的。只是三立的父兄都是很高明的相声艺人,平时又已教过他许多东西,干嘛还要另拜师父呢?那是要花许多钱的呀。他有点想不通。
    但是,想不通也得拜,这是规矩。
    早年学曲艺相声同京剧界一样,不论你家里几代从艺,也不管出过几位名家,只要子女想吃这碗饭,就得另外正式拜师,否则就是没有“家门”,得不到同行的承认,在场上被别人“携家伙”。如评书艺人,要是被认为没拜过师父,会有同行气昂昂走进场内,用桌上放的手巾把醒木盖上,扇子横放在手巾上,然后瞧这说书的怎么办!如果后者不懂得这些事儿,他就把东西物件连同所有的钱一并“携”走,不准说书的再说了。愿意干这一行,回去补办“手续”——拜师。倘若说书者本来是有门户有师父的,也不能着急翻脸打架,要沉住气面不改色老练豁达,用左手拿起扇子说出一番江湖术语来:“扇子一把抡枪刺棒,周庄正指点于挟,三臣五亮共一家,万朵桃花一树生下(说到此放下扇子,将手巾拿起来往左一放),何必左携右搭。孔夫子周游列国,子路沿门教化。柳敬亭舌战群贼,苏季子说合天下。周姬陀传流后世,古今学演教化。”说完末句的时候,得用手拍醒木一下,如果他为人忠厚不想以牙还牙就顾自往下说书,“携家伙”者知道对方有来历随之拱手而退,也有争强好胜不肯自由放过挑战一方的,就重新用毛巾把醒木盖上,扇子横在毛巾上面,叫“携家伙”的人给拿开,后者不敢违犯江湖惯例,也伸左手拿起扇子,说道:“一块醒木为业,扇子一把生涯,江河湖海便为家,万丈波涛不怕。”再拿开毛巾,放在左边,右手拿起醒木说:“醒木能人制造,未嵌野草闲花(评书的醒木按规矩不使用花木头,也不准在上面镶嵌什么),文官武将亦凭它,入在三臣门下。”说完拍醒木,必须管说书艺人在场内说下一段书来才能走。假如他反被说书人盘住答不出上面一套词儿,按规矩得包赔人家一天的包银——这倒也公平合理,谁让他多管闲事没病找病搅人家生意的?不过,凡是这路不省事的人物大多闯荡江湖已久阅历极探生意门的规矩滚瓜烂熟,否则一知半解似懂非懂是不敢率先发难自讨没趣的。
    相声行的“盘道”没有评书场这样繁琐,但“携家伙”搅乱场子的事大同小异,所以也得拜师。相声行拜师还有个特殊的地方,要先认引、保、代三师,引师负责介绍师父,保师是双方保证人,代师则可替师授业,教授基本功、小段活路之类。保师一般由外行充任,引、代二师就必须是相声艺人了。徒弟又分拜门、授业两种,前者系带艺投师,拜师只为了入“门”,一年业满,也可长些;后者是开蒙问艺,需经三年另一节(端午、中秋或春节)才能算正式出师。
    三立投师应属拜门,一切礼仪仍依授业的规格。
    那是中秋节过后的一天上午,南市燕乐戏院旁边恩华公饭馆宾客如云,熙熙攘攘。好不热闹。保师李四把、引师华子元、代师张子俊和三立的父亲马德禄站在门口迎客,李四把是燕乐戏院的后台老板,独眼,一件高调门的沙哑嗓子,频频拱手抱拳:“请!罗老板里请……哎哟金二爷,您又福态多了,这一阵在哪儿发财?嘿嘿嘿嘿,瞧您说的,不敢不敢!请……”
    如果光听称谓,外人准以为来的是什么豪门显贵、高官官商,可早早就穿了一身干净衣裳,在一边垂手恭迎的三立用眼一瞧,原来都是熟面孔:“罗老板”是变戏法的罗文涛,“金二爷”是唱大鼓书的金节立,其余各位“爷”也都是数来宝、拉洋片、耍坛子或说相声的艺人。不过他们今天都理发刮脸换上体面农裳门面光鲜,言谈举止也斯文持重起来,确实带出参加喜庆大典的派头。三立从他们身上体味到拜师入门对于江湖艺人是何等严肃不寻常了。
    “哟,王老板!您来了,快,里请……”李四把的嗓门猛地又提高了八度,众人的目光齐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位体态魁伟的中年人昂首而入,向两旁的人拱手寒暄,表情矜持,嘴角只是不时微微掠过一丝笑影儿,很快又抿紧了。最突出的是一双浓眉,又密又长,真象两把小扫帚。据说他眼朝上翻,能自己看见眉毛,平时眼皮微合,长后巍巍凛然含嗔,生就一派不怒自威的气势。
    “师哥!”马德禄拱手。
    “师大爷!”三立忙不迭地深深一躬。
    “啊,好,这孩子……”来人微微点点头。
    这位师大爷叫玉德隆,是三立父辈的大师兄,又称掌门师哥、“门长”,可以代表师父向师兄弟乃至于侄辈发号施令,后者一概不准和他犟嘴,在后台让谁演谁就演,同行间抬杠拌嘴呕了气不论受多大委屈,只要他发了话从中评断也只能烟消云散俯首听命象没闹过是非一样。每一辈相声艺人都有“门长”,如到三立这一辈是张寿臣,下一辈是赵佩茹,再往下是赵心敏。三立自幼生长在艺人家庭,深知“门长”的威严,也亲见过玉大爷的为人,不苟言笑,严肃得近乎严厉,连师父周蛤蟆那样好说好笑的人也不敢和他开逗的。
    宾客到齐,拜师仪式正式开始。由保师主持,李四把重新亮起嗓子念道;“今天约请各位光临,是为马德禄的三儿子马三立拜周德山为师,又算拜门,又算授业。言明满师后,给周老师效力一年。授业期间,衣、食、住、行概由师父承担,出师后自理。三节两寿拜望师父,礼有厚薄,各凭天良……授业期间,死走逃亡,业师概不负责……”
    以下是唱报来宾名单,李四把眼到嘴到,四五十位来宾接辈份、资历依次报出,抑扬顿挫疾徐有致仿佛早就烂熟于心了。然后是焚香,由玉德隆执礼,只见他利索地向前走两步,挽起马褂的长袖,露出里面雪白的袖口,抬起两只手腕,将一束香高举过头,缓步走近供奉中堂的笑谈老祖东方朔神位下面,恭谨地插香入炉,一时全场肃立,鸦雀无声。相声行供奉汉朝善于讲笑话的东方朔为祖师爷,犹如梨园界尊唐明皇,虽都是一尊泥塑木雕的偶像,相貌却有区别,唐明皇无须,东方朔有五绺胡须,更多几分饱览世事说古道今老先生的风度。
    从仪式开始,三立一直低头恭立屏声止息。这时他很想看看两千年前的被尊为相声艺人祖师爷的老人家是什么模样,却不敢看,只觉得玉德隆宽而硬板的背影在头顶处晃动,心里不禁怦怦直跳。
    焚香过后,马德禄代子向师父敬献“见面礼”,一包提前裹好的钱,照例多少不拘,师父也不挑剔,一拱手收下了。
    接下来是新徒弟给师父磕头行礼。三立连忙将写着拜师字据的红帖——俗称“小帖”顶在头上,给师父下跪,师又接过小帖,徒弟要三叩首。那小帖是事先烦人代写的,内容是“尝闻之宣圣曰:自行束脩以上,呈未尝无诲焉。由是推之,凡人之伎俩,或文或武或农工或商贾或陶冶,未有不先投师受业而后有成者。虽古之名儒大贤,亦上遵此训。今人欲入学校读书求学者,亦先具志愿书,贽敬脩金,行礼敬师。非有他求,实本于古也。况行游艺,素于求财,更当投师访友,纳贽立书为证……今在祖师驾前焚香叩禀。自入门后,倘有负心,无所为凭,特立关书,永远存照……”云云。磕完头,师父照例要训示弟子几句,三立原想师又一定会严声厉色约法三章,起码要比小帖上的内容更为深奥详尽,不料周蛤蟆竟只是咧开大嘴乐,一手托着红纸包着的小贴,一手做出要搀扶的样子,连声说:“不说什么了,不说什么了,都是自个儿的孩子,看着光屁溜儿长起来的,三立从小就老实,不会淘气……学吧,好好学吧,呵呵呵呵……”
    活脱一副笑菩萨模样,众人相顾失笑,肃穆、凝重的气氛倒被这位顶礼膜拜的对象冲淡不少。然而,满腔虔诚的三立却不敢让绷紧的心弦稍许松弛一下。他知道,下面该拜师大爷玉德隆了。
    他毕恭毕敬地走到玉德隆面前,两膝着地,一俯一仰,带着响声磕了三个头,然后直腰低头跪位,聆听教诲。
    也许是认为蛤蟆师弟不该在这样庄重的场合嘻嘻哈哈不拘小节草草了事,玉德隆板起脸,“小扫帚”先向周蛤蟆扫了一下,而后扫过全场,轻咳了两声,眼皮半合,长眉微额,语调格外威严:“学艺不是儿戏。干一行,敬一行,爱一行。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要多学多看多想多练,明白相声的道理,‘子母活’(“子母活”为甲乙双方台词一环和一环的段子)怎么使,‘贯口活’(“贯口活”为长篇独白的段子)怎么用,‘柳活(“柳活”为学唱的段子)’、‘倒口活’(“倒口活”为穿插方言的段子)怎么学,许你藏拙,不许不会。不能‘趟水’(“趟水”指表演懈怠,敷衍了事),不准‘刨活’(“刨活”指自己说不好的段子,偏要硬说,或故意在别人前面说同样的段子,糟踏了别人的拿手节目)……孝敬师父,如同父母,授业之恩,重如再生。出师也当常记在心,不忘三节两寿,平时常有孝敬,不论师父有钱与否,是你一片赤诚。还有师大爷、师叔、师哥,待你如亲生手足,你敬亦当如亲人!……上台兢兢业业,下台沉稳自重,不贪不贱不奸不懒,守礼守节守义,台上讲艺德,台下有道德。倘若日后发达,欺师灭祖,多行不义,自甘堕落,祖师爷有眼,天理不容!……”
    真是面面俱到义正词严掷地有声。说罢沉吟半晌,才是一句“行了,起来吧!”三立的腿已经跪麻了,内衣也紧张得湿透了,却不敢怠慢,连忙转身给众人磕头。这时屋内香烟缭绕,光线朦胧,雾气弥漫,三立只觉眼前都是各种式样花色的裤腿晃来晃去,一双双便鞋、皮鞋、洒鞋忽然显得很大,很不寻常,都很奇特很古老很威风很沉重。他自己则既象是在梦里昏昏沉沉,又仿佛比平时还要清醒……磕头,给师大爷、师叔们磕,每位都是三个响头。再给师哥们磕,合并为一次,也是三个。起来又跪下,以头碰地,砰然有声,再起来,再跪下,循环往复,直磕得腰酸腿软,天旋地转,脑袋晕晕乎乎——然而就在这晕乎中,不知怎么三立仍觉得自己心里极为清醒,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学了相声,从此入门,终身为业。那一刻的感觉近乎神圣近乎虔诚近乎悲壮……
    三立沾辈份大的光,磕的头还不算多。后来小他两辈的赵心敏拜师,磕得头重脚轻立足不稳,连站都站不起来了,老艺人张寿臣还大声喊:“磕!让他杂种X的记住……”
    记住什么?记住他说了相声!
    说唱艺人当时是最被世人看不起的职业,他们反倒最为讲究拜师从业仪式,其繁文缛节不亚于皇帝登基总统就职,是想借此维护本行的尊严,求得一种心理平衡,还是启迪后人敬师敬业自珍自重,同时为日后颠沛流离风风雨雨的谋生之路做好精神准备?
    也许三立磕头磕到最后那一瞬间的感觉,恰恰是全部礼仪的最佳效果。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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