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中国文化,博大精深。文化、哲学、文学、艺术、音乐、美术、建筑、雕塑、时装、互联网、手机……可谈的话题太多了!仅从文学这个让我们无限热爱、无法割舍的行当来说,学问上有诗经、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直至当代创作,人物上有屈原、司马迁、三曹、李杜白、三苏、二李、辛弃疾、陆游、李清照;还有虚拟的小说中人物,如我们今天谈论的关羽关老爷。 关老爷是中国老百姓妇孺皆熟知的人物,近年来更有被崇拜、被神化、被烧香磕头的快速升级现象。个中原因?时代性?深深浅浅意?请看今天这4位茶友如何道来。 这4位,都是当今名动国中的大作家,也属肚子里有学问的学者型作家,其议论其见解,您可以接受或不接受,但不可不读,因为机遇难得,他们同时出面共话“关羽及中国崇拜文化”现象,也是当今文学副刊界一大盛事。 一、关于崇拜 ![]() 关帝崇拜,在中国根深蒂固,清人赵翼在《陔余丛考》中感到奇怪:“鬼神之享血食,其盛衰久暂,亦若有运数而不可意料者。凡人之殁而为神,大概初殁之数百年,则灵著显赫,久则渐替。独关壮缪在三国、六朝、唐、宋,皆未有禋祀……”尤其怪的,由于崇拜,其身份也由侯而王而帝,一路上升,到清代达到最高峰。据说满清未入关前,就将《三国演义》一书译成满文,以为从政规范。据《清史稿》卷84《历代帝王陵庙》条载:“顺治九年,敕封忠义神武关圣大帝。乾隆三十三年,以壮缪原谥,未孚定论,更命神勇,另号灵佑。”一下子给捧到天上去了。 北宋以前,中国人对于三国的历史观,没有“汉贼不两立”的排曹尊刘的看法。北宋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在《魏纪》首章写了长篇文字,论述为什么以魏记年,而不以蜀记年的理由。到了南宋,可怜到只有半壁江山,长江以北,都为辽、金或元等异族占领,危亡意识使得一些文人特别强调正朔观念。南宋的朱熹,是个狂热的儒家原教旨主义者,他是以蜀绍汉的主张者之一。而《三国演义》恰恰就是全面贯彻朱熹主张,而谬种流传的一部文学作品。所以,关羽的忠贞报国,不事二主,从此成为所有中国人的规范。 满清统治者吸取和承接汉文化,当然是得人心之举,而推重关羽,对于号召汉人的效忠尽力,矢诚不二,为其所用,更有政治利益上的考虑。最起劲者莫过于乾隆,对关羽死后的谥,也要改动。四十七年十一月上谕:“关帝当时力扶炎汉,志节凛然,乃史臣所谥,并非佳名。陈寿又与蜀汉有嫌,所撰《三国志》,多有私见,遂亦不为论定,岂得为公?从前世祖章皇帝,曾经降旨,封为忠义神武大帝,而正史犹存旧谥,阴寓讥评,非所以传信万世。今当抄录四库全书,不可相沿旧习。所有志中关帝之谥,应改为忠义。”(《东华录》) 且不说满清统治者这种文化专制主义令人喷饭,也让我们看到《三国演义》这部文学读物之神化关羽,实在厉害。其实,在陈寿的《三国志》里,“后主景耀三年,追谥羽为壮缪侯”,当有所本,定非妄撰。而乾隆皇帝突然来劲,还包括他的老子雍正,给关羽正名,除了统治者的意识形态政策,使文化服务于政治需要,也是觉得这个“缪”字怎么看也不顺眼。据谥解,武功不成曰“缪”,事理不明曰“缪”,谬种流传的“谬”,也与“缪”通,有给关老爷脸上抹黑之嫌,遂跳出来动用行政手段干预。 综其一生,关羽之壮,毫无疑义,关羽之缪,不可原谅。所以这个褒中有贬的谥,对他来说,应该说是相当准确的。 关羽的过五关也好,走麦城也好,单刀赴会也好,水淹七军也好,后来人的看法,大致能取得共识。独有降操、释操这两件事,众说纷纭,评价不一。拜把子兄弟张飞,就因他降了曹操,差点杀了他;而如李卓吾,则赞美“云长是圣人,是佛!”观点截然对立:褒者褒他,义薄云天,义重如山,因此降操是光荣的,释操则是高尚的。贬者贬他,臣服曹操,失了大节;华容道放曹操一条生路,失了大职,便是不可饶恕的罪恶。 中国人好绝对化,好则全好,坏则全坏。伟大的人物绝对要一无瑕疵,而被否定的角色则一无是处,哪怕有一点点对的地方也是错的。一些历史人物总是盖棺论定不了,就因为缺乏实事求是的精神,卷进了太多的感情用事的成分。欲美化者,恨不能连伟人放个屁也是香的,其错当然也就错得正确;同样,欲丑化者,那个绑在耻辱柱上的人,肯定是头顶生疮,脚底流脓,坏透了的货色了。 应该看到关羽所以成神,是有相当群众基础的:一,因为《三国演义》把他写成能敌万人,是仁义之师,是必胜之将。老百姓深知对付万恶的作威作福的统治者,还是青龙偃月刀最为管用。降魔压邪,扶善反恶,需要关羽这样有力量的神。二,在中国人的神鬼文化中,关羽是最具有人间色彩的神。在书中,他是“义”的化身,这个“义”,在老百姓看来,更多的是江湖义气的“义”。施之以恩,报之以德,款之以情,还之以义,这“义”,正是那些毫无安全感的小民们,所期求的相互之间的盟契基础。三,关羽的“义”与正义、大义,不完全是同一范畴的概念,而是以自身的价值观、利害观为标准的。无论你是谁,刘备也好,曹操也好,只要一片真心,以诚相待过我,那你在危急中,我必能拔刀相助,豁出身家性命,虽万死而不辞来回报。这也正是人们不敬别的神,独敬关羽的缘故。 从帝王的角度,需要这样忠心不二的神,来鼓舞民心,激励士气,实施统治;从百姓的角度,需要这样仗义正直的神,庇护弱者,保佑良善,得到信仰的力量。由此,也可以了解这部古典文学永盛不衰的原因了。“利用小说反党,是一大发明”的公案,已经是昨天的事情了,但是,小说造神,只有这部《三国演义》是当之无愧的成功范例。小说的一个人物,能够跳出小说文本,变成一个远比书本上所刻画的那个形象更高大、更威武的神灵,名垂万世,不能不说是作家创造出来的文字奇迹。 近数百年间,中国人信关帝、关圣、关公菩萨者,几乎与崇敬孔夫子的人数等量。全国各地都有关帝庙,但未必都有文庙。而一般人家礼拜孔夫子的,远远没有供奉关羽的多。这种被万民景仰的程度,真使那些生前恨不能成为上帝、死后便被人努力忘记者,在九泉下难以瞑目。造神,本是中国人最爱玩的一种骗人游戏。在封建社会里,统治者造神来愚弄老百姓,或者索性造自己为神,鼓吹个人迷信,让大家顶礼膜拜。但不论造得多么神乎其神,终究有倒牌子的一天。 只有《三国演义》造出来的这个关帝,具有想象不到的长远生命力。看来三国的故事,一时半时还讲不完,关老爷的话题,也总会有人感兴趣的。(作者为著名作家 李国文 曾获茅盾文学奖等多种大奖) 二、关羽,真神! 中国的神,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人造的,如玉皇大帝、王母娘娘等;另一种是人变的,最具代表性的当数关羽、岳飞。人造的神,高高在上,安享人间香火。人变的神,离人间很近,人间冷暖,世道沧桑,都会影响到他的神性与神位。过去的封建帝王,在位时个个都是“真龙天子”,连上界的诸神都要听其差遣、为他们服务。一旦王朝覆亡,立即便跌下神坛,还原为人,甚至还会被大泼赃水。 中国老百姓也习惯于崇神拜仙,虽然近年来进行了民族反思,把许多神话打破了。但是就在这个反英雄的时代,人们看似热衷于毁神,实际却更渴望能有真神出来救世,不然9米高的孔子塑像,怎会突然矗立于天安门对面?引起轰动和争论后又悄声挪了个地方。中国邮政即将隆重推出首套关羽特种邮票;由甄子丹、姜文、孙俪联袂主演的电影《关云长》公映后,媒体报道还将有4部关羽题材的影片陆续出炉。还有一说:审查部门嫌关羽题材太多太热,想砍掉一些……一文一武、一圣一帝,无论是放是禁,都已经说明问题了。 老版电视连续剧《三国演义》公映许多年来,在片中扮演关羽的青岛演员陆树铭,一直大受社会欢迎,走到哪里都被当做“关老爷般地敬奉”,这甚至因此而改变了他的戏路和生活,他自觉胸中平添了一股忠义之气,“关老爷”仿佛就站在他身后,敢于出头做好事,很长时间不能接演其他角色,更绝无可能再演反派人物。一个角色竟然对演员具备这样的影响力,不也是颇为神奇吗? 由人变成神,至少要有两个先决条件:巨大的人格魅力和有口皆碑的丰功伟绩。关羽神勇异常,一生战功赫赫:诛文丑杀颜良、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单刀赴会、水淹七军……青龙偃月势挟风雷,美髯飘动绝伦逸群。陈寿在《三国志》中称关羽“威震华夏”。蒋星煜先生考证说:“整部《二十四史》,也未有任何名将有过‘威震华夏’的声势。更值得注意的是‘群盗或遥受羽印号’,这说明除魏、蜀、吴三国公卿百官之外,流落社会上贩夫走卒以及流氓无产阶级也都对关羽心悦诚服,愿意为之驱使。” 只有具备大本事、真本事,到了出神入化的程度,人们才会确信他能护佑大家。所谓“真本事”是不能弄虚作假、编造历史,时间一长若想不露馅是不可能的,一旦被戳穿,便要跌下神坛。关羽从解白马之围获封汉寿亭侯到成神,经受了900余年的漫长考验,经历过许多朝代更迭,他的声望几乎是呈直线上升。公元1102年宋徽宗先封关羽为“忠惠公”,过了6年又觉得不解气,再加封他为“崇宁真君”、“义勇武安王”;万历十八年(1590年)明神宗封关羽为“协天护国忠义大帝”,22年后又加封为“三界伏魔大帝、神威远镇天尊、关圣帝君”;顺治元年(1644年),清廷封关羽“忠义神武关圣大帝”;到1879年(光绪五年),关羽的封号又追加成“忠义神武灵佑仁勇威显护国保民精诚绥靖诩赞宣德关圣帝君”,简直要把世间好词都加到关羽头上。 如此这般,先后曾有16位皇帝,23次为关羽颁旨加封,且一个比一个高。至清朝中期,“全国就约有关帝庙30余万座,仅北京就有116座”,其数量之多,居各种庙之首(《文史参考》2011年7期)。成神就要有神性、神品,关羽的品行恰恰代表了中华民族的理想人格,寄托着万千民众的道德精神,日月可鉴,妇孺皆晓,所以被尊为“万世人极”。 关羽的人格魅力首先体现在一个“忠”字上,其次是义、仁、勇、烈……气贯千秋,亘古一人。而且“赤面秉赤心”,内外一致,“隐微处不愧青天”,磊落落、坦荡荡,人前背后都没有见不得人的事。凡成了神又被推下神坛的,人格上一定有大缺陷,做的那些上愧青天、下负百姓的事一旦曝光,头上的光环便立刻消散,为人民所不耻。 关羽还活着时,就已经跟神差不多了,即使受挫或失败,也能成就千古名句,被传为美谈。如“刮骨疗毒”、“华容道义释曹操”、“大意失荆州”、“走麦城”……如此生得忠勇,死得伟烈,纵然被杀,也令人觉得不馁反雄,不丑反美。而杀他的人反而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孙权就急忙将关羽的首级给曹操送去,想转嫁恐惧和祸患,曹操却将关羽的头颅厚葬于洛阳,孙权随后也以诸侯之礼将关羽的身躯葬于湖北当阳。人死后仍能让曹操、孙权如此敬畏,可见关羽已经具备了强大的神性。然后便在各种民间传说中频频“显灵”、“显圣”,救苦脱危,广济民生,其英灵之威在社会上越传越神。 人变的神,之所以能越来越神,是因为社会上正需要这尊神。需要是因为欠缺。缺少信仰的时代,关羽的忠忱便成了稀有品质;商品社会唯利是图,而关羽却是“春秋大义”、“义薄云天”。当散漫、怯懦、自私成为风气时,关羽的勇武、骨子里的刚硬,在现代人眼里似乎只有神才能办得到。关羽身上集中代表了中华文化的核心价值取向,他怎能不成神?他的成神可以说是水到渠成,成全民意,顺乎历史潮流,因此才会“儒佛道三教并尊,士农工商四民同拜”,凡是人们能想得到的行业,诸如剃头刮脸、描金制革、屠宰典当、治病除灾、辟邪驱恶、开饭馆、办酱园、设武馆、建学校、做衣服、磨豆腐等等,有100多种职业拜奉关羽为“祖师爷”或“保护神”。他真是“万能之神”,全民崇拜。 这又因为他曾是人,他这个神是人的“升级版”,能实实在在地折射出人的理想和愿望,所以才愿意拜他、求他,相信他能理解人间疾苦。 (作者为著名作家,中国作协副主席)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