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多年前,北京人逛庙会谈起相声、双簧来没有不知道“大狗熊”的。可是他真名实姓、老师是哪一位就少有人知道了。他本名孙宝才,是相声名宿赵霭如先生的大弟子。他的双簧从表演到内容、手法、风格,也是他师父亲传实授的。“大狗熊”的绰号,是对他的一种赞誉,因他身材魁梧、鼻直口阔、头大脸宽、两眼有神、嗓音高亮、动作舒展、台风朴实憨厚,略带几分傻气,而得此名,彼时街谈巷议尽人皆知。孙先生从艺80年享年92岁,演了一辈子双簧,临终前三日尚在“北京大碗茶”上场演出,“大狗熊”载誉海内外可称独树一帜的曲艺名家。 他在艺术上的成就,艺德品德上的风范待以后再谈。今天只说60年前,他在北京东四隆福寺后大殿前设场献艺时发生的一段发人深思感叹而催人泪下的真实的故事。 当时我只是一个10几岁的中学生,爱逛庙会,爱听相声。北京的庙会有东四牌楼的隆福寺(逢九、十、十一、十二开庙)、新街口南的护国寺(逢七、八日开庙)、西四牌楼西的白塔寺(逢五、六日开庙)、崇文门外花市大街路北(逢四日集会)、广安门内下斜街的土地庙(逢三日开庙)。孙宝才双簧、相声场子专赶庙会。其中以隆福寺场子最大,约有二十多条一米五长的条凳围成。标榜“文明双簧”,吸收女士观众,但男女分座。在相声内容健康纯洁方面他比别人先迈了一大步。后来到50年代孙宝才表演“清水脸儿”双簧,脸不抹白,不戴小辫,更是大胆的改革。 那天“大狗熊”表演一段后,几个人下场用小笸箩打钱。可能只打了五六十个子儿(一个大子儿即一枚铜板,旧时货币单位。)。数完钱以后有一位演员向观众说:“我给各位老们(老们是一种对男士的尊称。)作揖请安道谢了!先叫“大狗熊”休息。叫我们小徒弟给各位唱一段太平歌词,东、南、西三面儿,一面再求五个大子儿,凑个整数。”这孩子不过七八岁,向三面儿观众作揖,请安,单腿打千儿,请听下面他们爷俩的一段对话: “来了?” “来了。” “学了几年了?” “两年了。” “学了几段儿了?” “三段儿了。” “噢!三段儿了。哪一段儿最熟?” “《姜太公卖面》。” “唱得好么?” “唱不好。” “不好?” “说好您打我。” “这回不打你,好好唱,各位老们多给钱。” “谢谢!给各位鞠个躬。” “好,今天各位老们,大少爷、小姐,都是惜老怜贫,看小孩儿不容易。您的小少爷六七岁还是奶妈儿奶,看 妈儿看,哄妈儿哄着吶。穷人家的孩子,就得学艺混饭吃。只当您积德修好,周济我们爷儿几个。给过钱的您掏个双份儿,撂个重份儿,您再回回手。没给撂钱的不论多少您搭把手儿。没带钱的您站脚助威。知您给钱的人情。……闲话少说。叫小孩儿打起板来孝敬一段太平歌词《姜太公卖面》”。 小孩一身裤褂洗得挺干净,梳着“冲天锥”的小辫,扎着红头绳,长得四方脸,两只大眼睛透着有神,打起两块小竹板(艺人叫“玉子”)就唱。童声洪亮,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抬手动脚眼随手动,稚气可爱。争得满场彩声一片鼓掌。不料,唱了十几句以后重复了两句,把词忘了!像他师父的一位演员走到场上对观众作揖说:“各位老们多多包涵,孩子头一回唱难免怵场”。转向小孩头上就狠狠地打了几扇子,噼啪几声:“叫你给我丢人!重新由头儿唱!”孩子被打得眼泪在眼圈儿里转,左手拿着玉子又唱起来。没想到唱到那一句又忘了。这一回,师父可急了,暴跳如雷,大喊一声:“别唱啦!”一个大嘴巴打过去。小孩子哭声不绝,竹板也落在地上。又一位演员劝开了师父,扶起小孩,把竹板塞到小手里说:“孩子,别着急,别哭了,从头再唱吧!”师父又喊起来:“再忘词,我今天打死你!没出息!”师父走过来,瞪着眼,手里拿起两块钱板子(放置铜钱的板子),朝着孩子喊:“唱!”孩子哆里哆嗦,一边哭一边唱,真比哭还难听。孩子的唱刺痛着我的心,可怜的孩子最多七八岁,他父母要看到要多么伤心吶。全场的观众无一人不替孩子捏把汗,同情怜悯地注视着结果。两面女座中的女士们早已忍不住擦抹着眼泪,有的女士捂着脸不敢看,又不忍离去。有一位大妈向场内扔了几枚铜子儿,拉着她的孩子挤出人群。看热闹的人越围越多,把场子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好心人各个关爱孩子,要看个结果。这时,孩子不停地唱着,唱到后半段,也不哭了,加快了拍节,声音越唱越大了,终于完满地唱完了一大段。场子地面上,扔满了铜子儿和毛票儿。师父高声说:“好孩子,给各位道谢!”孩子“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跪在了地上!这时,我的热泪早已夺眶而出,我抹着泪痕,走在回家的路上,心情始终平静不下来。回到家晚饭过后父亲斥责说:“上哪去野跑去了!弄得失魂落魄的样子!” 这一幕悲剧像一把刀刺在我心上,它激励着我战胜人生艰难险阻与困苦,增添信心与力量。 1952年,我由文化馆转入曲艺团,同年拜师学艺后才知道那幕悲剧并非真实。那只不过是旧艺人在社会的最底层,为了谋生餬口不得已的做作出来的。它与打把式卖艺的把自己的小孩的膀子卸下来要钱,变戏法的吞下铁球或把宝剑插喉管里流着口水来要钱,如出一辙。这是活生生的艺人悲哀血泪史啊!这悲剧中的孩子很可能就是赵霭如先生(我恩师)的儿子赵春田,我当时不好意思直接问他们。而现在,可惜!他们都已仙逝,无法对证了。 看今日相声演员号称表演艺术家,享有崇高的荣誉,优厚的生活待遇。可是,我们究竟努力了没有?学习继承了多少真正的相声艺术,我们的道德、品格、艺术格调又怎么样呢?双簧仍然停滞在“四碟子腌白菜”上,相声总离不开“二百五”、“厕所”、“臭豆腐”、“耗子药”、互相污辱甚至“男女关系”上,真是令人困惑不解。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