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光和老伴在临江小屋里 (文中照片均由田太权提供) 从田洪光家的窗户望出去,是雾蒙蒙的重庆,长江就在几百米外。 一台款式过时的台式电脑摆在这扇窗边。一块皱皱巴巴的红布小心地盖在键盘上,椅子的扶手坏了,只能用一块木板和两根黄色皮筋将它绑起来。83岁的田洪光老人在这里消磨每一天的大部分时光,他总是弓着后背,用自己榆树皮一样苍老的双手在电脑上敲打。 这个最高学历只是小学毕业的重庆老人,用了大半生时间还原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长江和船夫生活,写出了一部120万字的手稿《死了没埋的人》。 3年前,手稿被删节为55万字付梓出版。可直到今天,这本毫不起眼的厚书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在新华书店的销量也没能超过50册。一切都与儿女们之前的想象一样,“在这样一个快餐时代里,有谁会愿意看看这本写三四十年代底层生活的书呢?” 但一个长期关注长江的文化人无意中读到后,却发出感慨:“如今,川江上有了雄伟的三峡大坝,但再也没有了桡夫,没有了急流险滩,更听不到那曾经悲凉、激昂、打动人心的川江号子了。因此,有关长江往事的记忆变得越来越珍贵……这本书的价值在于真实地再现了长江的‘前世’。” 可是对于田洪光老人来说,想要记录这一切只有一个最简单的初衷,“等我们这辈人死了,还有哪个来讲川江的故事呢?” 这些事情我要记到,死都要记到 在江上,“弄船”不是份体面的职业。旧时的重庆曾经流传着,挖煤的是“埋了没死的人”,弄船的是“死了没埋的人”。 田洪光出生在江边。三四岁就下河凫水拉船。高小毕业后,因为付不起“五斗米的学费”,被迫辍学,12岁时正式成为一名小船夫。每天,在一条“出租车般大小”的木船旁,学习上水拉纤、下水推船,为两岸的人们摆渡。 父亲早逝,这个农家孩子正在独自经历一场自己也茫然不知方向的大时代漩涡。新的共和国成立后,他被调入重庆水上公司菜园坝站做一名船工。 今天的人们已经无法想象那时川江的凶险。作为长江上游河段,这段从四川省宜宾市到湖北省宜昌市的重要航道,长1000多公里。老船工们回忆,几乎每5公里就会遇到一处“要命的险滩”。 田洪光曾亲眼目睹,一艘装煤的缆载船因为超载“被浪沉了”,乘客像树叶一样漂浮在江面上,呼救声撕心裂肺。湍急的江水将船板撕成碎片,“像箭一样射向落水者”。一个平日里最熟水性的船工,本来已经弃船游走,没想到这时却被碎木板刺中,再也没有浮出水面。 正因如此,对当时还很年轻的田洪光来说,没有比“多学些弄船的手艺,不挨饿”更紧要的事了。那时,既没有师傅,也没有教材。每到船靠岸时,他就立刻去码头上找间茶馆,要一碗3分钱的“玻璃茶”,听那些几十年船龄的老师傅摆龙门阵,记下他们口中各个险滩的状况、肉眼看不到的礁石和冬夏风向。 除了死记硬背,学这门手艺似乎没有其他诀窍。更何况船工们大多脾气古怪,“你就仔细听,莫要开腔,如果你发问,他们绝对不会回答”。有时,老船工们会说起许多江上的传奇故事。田洪光也将这些一并死死地记在脑子里。 1982年,这个摸透了川江秉性的老船夫终于退休了。有时,他也会和孩子们讲讲那些古老的故事。大女儿田家还记得,自己曾经随口说过一句,“要是能写下来就好了。”没想到,“他就真的听进去了这句话,一发不可收拾地写起来。”田家笑着说。 这位身高不到1.6米的老人,认定自己有了一项重要的事业。他一边整理资料,一边写作,“夏天的时候,打个赤膊,从早写到晚”,最多的时候,居然能写上12个小时。甚至直到现在,老伴也会抱怨几句,“20多年喽,在屋里头一直坐着写,啥子都不干”。 那时,没人看重书桌上这摞越来越高的稿纸。对于5个子女来说,这充其量不过是父亲“消遣晚年的最好办法”。10年时间过去,在早春一个毫不起眼的日子里,这个像蚂蚁一样勤力写作的老人,终于在手稿上重重地写道:“1992年2月初稿完毕,谢天谢地!” 可没有人知道这重逾5公斤的手稿到底写了些什么。他买最便宜的红格子稿纸,修改的时候只能用蓝色圆珠笔在上面重重地涂上一笔。如果需要整段修改,他就小心地剪下一块白纸,在上面重写一遍,再像打补丁一样贴到原稿上。 眼下,这个老人有时会佝偻着脊背,用一种对待宝藏般小心翼翼的姿势将这份书稿从柜里拿出,翻看,尽管薄薄的稿纸已经布满霉斑,发黄变脆,轻轻一碰就可能裂开。蓝色的圆珠笔字迹也已经开始褪色。一展开时,一股发霉的味道就冲出来。 但他一边略带着不好意思的神情说,“看看这手稿,很不规范哈。”另一边,又宝贝似地摩挲着,“这些事情我要记到(重庆方言:记住),死都要记到。”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