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郎、织女的爱情神话是古代人民根据星象创造的,织女、牵牛星分处银河两岸,因而被看作隔河相望的男女,发生恋情并成为夫妇。这一美丽动人的爱情神话,向七月七日这一岁时性“良日”渗透,最终形成七夕节。牛女神话形成于何时,七夕节俗起源于何地,并非纠缠不清的问题。本文认为,牛郎、织女的爱情神话生成在西汉初,七夕节俗也起源于西汉的京城长安;长安是牛女传说的故乡,是七夕文化的发祥地。 一、牛女神话生成在西汉时代 茅盾在《读<中国的水神>》中说,研究古代神话有两条路,要“从秦汉以前的旧籍中搜剔中国神话的‘原形’”[1]170,还要“从秦汉以后的书籍乃至现在的民间文学中考究中国神话的演变”[1]171。所谓“原形”,就是“中国民族原始的宇宙观、宗教思想、伦理观念、民族历史最初期的遗形,对于自然界之认识等等”[1]171。“为什么神话会‘演化’呢?‘文雅’的后代人不能满意于祖先的原始思想而又热爱此等流传于民间的故事,因而依着他们当时的流行信仰,剥落了原始的犷野的面目,给披上了绮丽的衣裳。”[2]270茅盾关于古代神话研究方法与演变原因的理论,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就牛女神话而言,《诗经·小雅·大东》已提供了神话的“原形”,但这一爱情神话在西汉初才开始生成;此后在诗赋或笔记中多有吟咏与记载,“把一件历史事实作为底本或骨架,然后披上了想象的衣服,吹入了热烈的情绪”[1]154,牛女爱情神话因而定型;唐宋以后,在民间口传中有所演进。据此,我们把牛女神话划为孕育、生成、定型、演进四个阶段。 先秦时期是牛女爱情神话的孕育期。牵牛、织女两星的称谓,最早见载于《诗经·小雅·大东》。其诗云:“维天有汉,监亦有光。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捄天毕,载施之行。”[3]148朱熹注曰:“汉,天河也。……织女,星名,在汉旁。……维天之有汉,则庶乎其有以监我;而织女之七襄,则庶乎其能成文章以报我矣。……牵牛,星名。服,驾也。箱,车箱也。……言彼织女而不能成报我之章,牵牛不可以服我之箱,而启明、长庚、天毕者,亦无实用,但施之行列而已。”[3]148这首诗并举织女、牵牛、天毕、南箕、北斗等星名,责怪天上星宿空有名号却不切实用,名为织女而不能织成锦缎,名为牵牛而不能用来驾车,名为毕星而不能用来掩兔,名为箕星而不能用来簸糠,名为斗星而不能用来挹酒。此诗作于幽王之世,《毛序》曰:“刺乱也。东国困于役而伤于财,谭大夫作是诗以告病焉。”郑玄笺云:“谭国在东,故其大夫尤苦征役之事也。鲁庄公十年,齐师灭谭。”[4]727陈奂曰:“幽王之世,东国伤困,则西周之政乱也。谭国大夫作诗告病,本刺周乱,编诸小雅。”[5]可见,产生在周城镐京的织女、牵牛等星宿命名,已随着周代文化的传播而被当时的东国人民所接受了。镐京,即今之丰镐遗址,在长安。这一神话在孕育期就与长安关系密切。 在《诗经·小雅·大东》里,“织女”、“牵牛”只是两个星宿的名称。先民为何要把银河两岸的两颗大星分别命名为“牵牛”、“织女”呢?茅盾在《楚辞与中国神话》中说:“原始人民……以自己的生活状况、宇宙观、伦理思想、宗教思想等等,作为骨架,而以丰富的想象为衣,就创造了他们的神话和传说。”[1]158远古时代,日月星辰的运行引发先民的想象,他们把原始的农耕信仰投射在星象上,根据人间的生活来命名和识别星宿,赋予星宿神格和人格。毛氏传曰:“襄,反也。”郑玄笺曰:“从旦至莫(暮)七辰,辰一移,因谓之七襄。”[6]679织女之星象同于人间织作的女子,故而被唤作织女星。“牵牛”,是驾车之牛的形象。张衡《思玄赋》“服箱”句章怀注曰:“服,驾也。箱,车也。”[6]680又古诗“牵牛不负轭”,亦本此诗为说。[6]680可见,牵牛、织女两星宿,正是先民劳动生活在天上星象的投射。织女、牵牛与天汉,是构成牛女神话的三个基本要素。(注:撰者按:杜汉华在《牛郎织女流变考》中说,目前有河北鹿泉、江苏太仓、山东沂源等地为开发地方旅游资源,自鸣是牛郎织女传说的起源地。杜氏摒除众多怪谈,却提出“汉水襄阳、南阳说”这一新的假说。杨洪林在《汉水、天汉文化考》误以汉水为银汉,高唱汉水流域是“牛郎织女神话故事的文化土壤”。张君在《七夕探源》中以“汉之游女”攀附天河之织女,遽言“七夕节产生于楚国”。杜、杨、张三文均据《诗经·周南·汉广》立论,错把汉水流域作为牛女神话的起源地。(杜、杨、张三文分别载陶玮选编《名家谈牛郎织女》,文化艺术出版社2006年版,第92-100页,第196-206页,第244-255页)这些说法是很不充分的。《汉广》:“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汉水东入长江,故诗中把汉水、长江并举。朱熹注曰:“江汉之俗,其女好游。”(见《诗集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程俊英说:“这是一位男子爱慕女子不能如愿以偿的民间情歌。”(见《诗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页)可谓知音。然鲁诗、韩诗却训“汉之游女”为汉水女神。《韩诗》曰:“郑交甫过汉皋,遇二女,妖服佩两珠。交甫与之言,曰:‘愿请子之佩。’二女解佩与交甫,而怀之去十步,探之则亡矣。回顾二女,亦不见。”(见《初学记》,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3页)韩诗、鲁诗以此解说诗旨,已失风人之心。杜汉华训“织女”为“汉之游女”,认为郑交甫会汉水女神这一神话传说演变成牛郎织女的传说,持论新奇,却难以自圆。杨洪林误以“又天河也”为“东流为汉”的补注,其言“地上有汉水,天上亦有汉水”,“地上汉水连天汉”,均失之浅陋。殊不知银汉、银河既可称“汉”,又可称“河”。如《康熙字典》“河”字下注“又银河、天河也”。如杨氏之法炮制,则地上有大河,天上也有天河,“黄河之水天上来”,则黄河流域当是这一神话的起源地了。张君以鲁诗、韩诗训“汉之游女”为“汉水女神”未足惬意,遂强解“汉水女神”为“织女”,徒添笑柄。综上,汉水流域为牛女神话的起源地,这只是一击即破的新的假说而已。) 茅盾说:“现所存最完整而且有趣味的星神话,是牵牛织女的故事。……但《大东》里……亦无恋爱的故事。”[1]83《诗经》虽把织女和牵牛并举,“织女”星已人格化,但“牵牛”星还是驾车之牛,牛女神话尚在孕育中。 两汉时代是牛女爱情神话的生成期。汉初,天人相类、天人感应的宇宙天象观与谶纬之说对牛女神话的生成有很大的影响。织女、牵牛二星被奉为星神。《史记·天官书》曰:“织女,天女孙也。”[7]1311司马贞《索引》云:“织女,天孙也。”[7]1311织女获得在天界诸神中的地位和身份。《春秋元命苞》曰:“织女之为言,神女也。”[8]卷7 《春秋运斗枢》曰:“牵牛神,名略。”[8]卷9则在纬书中也有此二星神。织女、牵牛二星还具备了人的形体。元狩三年(120),汉武帝在长安西南开凿昆明池,模仿牛女二宿隔着天河遥遥相望的情景,在昆明池的两侧各立一座牵牛、织女石像(注:撰者按:牛女石雕在两宋方志中仍有著录,北宋宋敏求《长安志》卷12:“今石人宛在,疑后人名石父石婆云”。南宋程大昌《雍录》卷9露台:“昆明池旁有石婆庙,盖牵牛讹为石翁,织女讹为石婆也。”(此两条文献引自李道和《岁时民俗与古小说研究》,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97-198页)牛女石雕,今在长安斗门,即北常家庄村西石婆庙的“石婆”和斗门镇上的“石爷”两石雕像。据汤池考证,这两尊石像具备了人间男女的性别与职业特征。(见汤池《西汉石雕牵牛织女辨》,载《文物》1979年第2期,第87-88页)长安斗门的牛女二石雕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大型石刻,距今已有2100多年的历史,1956年被列为陕西省第一批重点保护文物。) ,牵牛、织女二星开始具备人的形体。牛郎、织女石像成为昆明池的胜景,东汉班固、张衡均有吟咏,魏晋时犹存著录。《关辅古语》曰:“昆明池中有二石人,立牵牛、织女于池之东西,以象天河。”[9]95《文选》卷10潘岳《西征赋》云:“昔豫章之名宇,披玄流而特起。仪景星于天汉,列牛女以双峙。”李善注引《宫阁疏》曰:“昆明池有二石,牵牛、织女象也。”[10]160牛女二石像,还被想象成隔河相望的恋人或夫妇。宋严有翼云:“汉武帝于昆明湖中作二石人,为牵牛织女象。盖欲神异其水,比方河汉。班固《赋》云:‘左牵牛兮右织女,似天汉之无涯。’虽不云七月七日聚会,其意以为夫妇之象,天道深远,所不敢言也。”[11]550牵牛与织女二石像隔昆明池相望,与牵牛星同织女星相隔银河之情状相仿佛,以具体生动的人体形象暗示了牛女二星的婚恋关系,标志着牛女二星爱情神话的生成。人形化的织女和牵牛出现在东汉文人的诗歌和民间的绘画里。《古诗十九首》云:“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织女进一步人形化,她有“素手”,还会“涕泣”,俨然一个美丽的女子,而织女与牵牛则是一对被天河阻隔的恋人。两汉绘画里,牛女神话也成为重要的题材(注:撰者按:汤池说:“牵牛织女这个美好的神话传说,在汉代的美术作品中得到广泛的表现。例如河南洛阳1957年发现的西汉晚期壁画墓,在前室顶脊上绘有牵牛、织女星。东汉画像石中,还刻画出牛郎、织女的具体形象。如南阳有一块画像石,画面右上方刻画河鼓三星,其下刻画着叉腿而立的牛郎,右手持鞭上举,左手握缰牵牛,形象栩栩如生,画面左上方……有一挽着高髻作跽坐状的妇女,当是织女形象。再如山东肥城孝堂山郭氏祠三角形石梁底面,……织女三星,其下刻画着坐在机杼前操机织锦的织女。”(见汤池《西汉石雕牵牛织女辨》,载《文物》1979年第2期,第88页)),牵牛、织女二星从天上的星宿,变为人间的情侣,成为古代社会男耕女织劳动生活的具体呈现。 鹊桥相会说,是牛女神话生成于西汉初的又一重要佐证。在《诗经》里,牵牛、织女为天河阻隔,西汉初《淮南子》却有鹊桥相会的传说。《白孔六帖》卷9“乌鹊”注引《淮南子》“乌鹊填河成桥而渡织女。”[12]156茅盾说:“白居易《六帖》引乌鹊填河事,云出《淮南子》(今本无之),则在汉初此故事已经完备了。”[1]84《淮南子》的这条佚文是鹊桥相会说的最早记载。至东汉鹊桥相会说广为流传。唐韩鄂《岁华纪丽》卷3“鹊桥已成”注引东汉应劭《风俗通》云:“织女七夕当渡河,使鹊为桥。相传七日鹊首无故皆髡,因以梁渡织女故也。”[13]显然,从天河阻隔到役鹊为桥、鹊桥相会,这一爱情神话更加完美动人。 综上,牵牛、织女的爱情神话在西汉初开始生成。织女从人格化的星神,成为具有了人形化的普通劳动者;这一神话的结局从天河阻隔转为鹊桥相会。诚如茅盾所言,“在汉初此故事已经完备了”[1]84。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