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大师的背影 ——追忆商友敬先生以及其他大师 作者:张羽若云(广西师大附属外国语学校) 来源:作者惠赐《儒家邮报》 时间:孔子2564年暨耶稣2013年9月6日 2002年的初夏,我在复旦附中的一次会议上,第一次听到商友敬先生为大家上《长恨歌》。先生并没有用普通话来朗诵,而是用江苏话。那独特的情韵,久久的回荡在我的脑海中。那年的夏天,我不单单钦佩景仰特立独行的黄玉峰先生,还对商友敬先生崇敬不已。 《坚守讲台》:反对读经 后来就买了他写的一本书:《坚守讲台》(华东师大出版社,2006年2月第一版)。商先生说:“既然是站在讲台,而不是舞台,我就不能戴上面具,不能唱别人编的唱词,我要面对自己的学生,说真话,说心里话,说经过自己思考的话,当然也应该对自己的话负责任。我应该怀着惭愧而幸福的心情,坚守在这小小的讲台。” 先生的这种想法,明显地受到陈寅恪先生“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影响。说真话,尤其是说经过自己思考的真话,的确不容易,但是商先生做到了。 对于读经,商先生在《坚守讲台》一书中,他比较集中地写出了对于儿童读经的反对。择其要者,先生的主要观点如下: 其一,读经的过去。孔子时代,《论语》中不少话语尽管极好,但是“有可看可不看的,也有大可不必一看的。”朱熹之后,四书要背要考,“学生的思想被‘四书’罩住了,思想不解放”;“学生只会用‘圣人’口气说话,别的久而久之就不能说了”;“只会打官腔,其余的本事一概没有”。 其二,盲目读经只会造就“愚昧的人、麻木的人,或者是一个伪善的人”。 第三,“四书”、“五经”没有办法读。“五经”没必要读:《诗经》只有几篇好懂的,已经选进大中学校教材;《易经》占卜之书,不必再看;《礼记》繁琐之极,一点也没有用;《尚书》太难懂;《春秋》断烂朝报。 “四书”稍好。《论语》可选读,但不能当成“通天教主”读;《孟子》选几篇即可,因有一股“气势”;《大学》说理太简单;《中庸》更难懂难行,不可能读。 第四,儒家原始经典不好读,蒙学读本“臭气熏天”,“极迂腐极庸俗”,“违反科学甚至违反常识”。 第五,今天,读经典“为君”和“为臣”这两方面的需要都没有了,我们老百姓又读它作甚呢? “现在热衷于让儿童读经的,除了港台的一些自命为“儒学继承人”的人之外,还有一些则是丢失了原来信仰的“精神破落户”,或是懒得独立思考却又想在教育圈子里混下去的冬烘先生。” 第六,读经典扼杀儿童天性。所读之经大多没用,浪费时间,不如看白话文版本、精选本或蔡志忠的漫画。 还有这样的现身说法,以证明“死读”是没有作用的: “四十年前,我们有过一次全民的读经运动(当然,读的不是‘四书五经’),声势不可谓不盛,压力不可谓不大,心不可谓不诚,气不可谓不壮。……以后呢?只留下一条教训:死读是没有用的!白白浪费许多人力物力,耽误了大好时间,甚至延误了改革开放、走向现代化的进程。” “在中小学的成长过程中,适度的读一点古代的文化经典,是可以的。这正如带他们到历史博物馆去参观,到历史古迹去游览,为他们打开历史文化的智慧之门,使他们在与古代文化的接触中增长知识。” 商友敬先生站在五四运动的传统上,提倡有思维有主见的新文化,因而极力反对读经。 《过去的教师》:寻找丢失的传统 2007年底,商友敬先生又在身患绝症的前提下编著了一本书:《过去的教师》(教育科学出版社2007年11月出版) 战争频仍,民不聊生,破椽断垣,三尺讲台,一个时代;朱自清、夏丏尊、蔡元培、丰子恺……音容犹在。他们以君子自守,天真通透,爱生如子;他们以身作则,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们以文字为刀枪,慷慨激昂,奋起抵抗;他们以特有的方式,在历史的舞台上留下了他们高大的身影,用赤诚的心,塑造了民族教育的灵魂……这就是我们可爱的“太老师”们——在《过去的教师》里,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一群人。 例如—— 老先生来的时候,我们已经读完了《论语》,对“学而时习之”、“吾日三省吾身”都没什么反感。 老先生一来就开始讲《孟子》,第一课就是“孟子见梁惠王、王曰叟”。我们听到他有腔有调地念出“叟”字,都偷偷地笑了起来,这叟不正是这位老先生吗?说实在的,我特别不喜欢孟子“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的腔调,讨厌他老爱和人顶杠,还骂人:“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杨子为我,墨子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有什么不好,为什么一开口就骂人禽兽,太没道理了!他还教我们宋儒吕祖谦的《东莱博议》,是专门驳斥左丘明的《国语》的,反正是跟人唱反调,不使我们喜欢。 但他念古文的声调却把我们迷住了。开始他一念,我们就忍不住笑,慢慢地,我们体会到了高低轻重、抑扬顿挫与内容密切结合的变化,感受到了文章的所谓“气势”,从而产生了美感。我们每月两次作文课业,很快有了进步。从此不仅仅做“人生于世……”的新八股,而且能用满格的红卷子写出自己的意思来了。(楼适夷《我所认识的几位先生》) 多么可爱的教师!深厚的功底,儒雅之气的熏陶,学生怎能不受益终身。 也许您会对商先生晚年编写的这本书感到奇怪: 先生不是反对读经的吗?他为什么对“过去的教师”这么感兴趣?他为什么对教学儒家经典的前清举人们这么宽容? 让我们听听商先生自己的解释: 最近,我经常在想这么一个问题:人们都在强调中华民族的文化传统问题,有人去朝拜黄帝陵,有人祭孔,有人鼓吹读经,甚至有人把京剧(大部分是“样板戏”)拿到小学去传授……这也不足为怪。 但略有历史文化知识的人都要仔细地辨识一下,其实,当下的中国人和中国的文化教育,面对的至少有两个传统:第一个是两千年来以儒学为中心的封建专制的文化传统,它当然有一部分可以传承的合理内容,但至少也得如鲁迅所说的“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拿来主义》),才能识辨美丑,权衡利弊,不至于继续误入我们祖先的歧途;第二个传统是清末以来,尤其是以“五四”运动为旗帜的新文化、新教育的传统,是以科学和民主为核心,以“独立的人格,自由的思想”为目标的传统。 我主张重视和继承的是第二个传统,也就是“五四”的新文化、新教育的传统。这一本《过去的教师》也就是围绕着这一个传统来编选的。在编选的过程中,我受到陈平原先生的《中国大学十讲》、杨东平先生的《大学精神》、傅国涌先生的《过去的中学》等著作的启发,但我更重视的是上个世纪前半段的普通中小学教师,看看他们是怎样教书、怎样治学、怎样对待学生的,尤其是怎样忍饥挨苦、颠沛流离,而始终怀抱着救国济世的伟大理想,矢志不渝地坚守着讲台的。我在《前言》中写道:“观察他们,如同用一架望远镜,看天上的一颗颗星星,明亮而透彻。看了之后,你也会想到:哦,将来我也许会同他们一样,在学生的眼里闪闪发光。” 《一定要问我从哪里来》(商友敬,《过去的教师》编选感言) 读到这儿,我们应该明白了,商先生重视、继承的是“五四”的新文化、新教育的传统。 《过去的教师》:王栋生先生的困惑 只要你是新时代的语文教师,你不安分,你有自己的思考,你读了《过去的教师》后,你就会有困惑。 不单单你有,南京师大附中的王栋生先生也有,且看和你的是不是一样: 好多年了,每遇到前辈,我都喜欢打听他们当年在学校上国文课的情形。这是因为我总觉得自己的教学越来越吃力,临近退休,反而像不会教书似的。令我感到困惑的是:旧时代的教育教学条件比现在差多了,其他不论,就说老北大的建筑,根本赶不上如今一所县级中学的规模;而如果把现在中学的电子教学设备抬出来,当年老北大没有哪位先生会使用;再论学历,当今教师的平均学历是有史以来最高的,而梁漱溟、钱穆和启功那样的大师,以他们的学历,想往当今中学投份应聘材料都会被扔出来。可是今天的教师却很难达到他们的境界,我们的教育教学效果并不理想,我们的教育还没能为民族强盛培养大批有创造性的人才。 我和商友敬先生是同行,经常在一起工作,免不了说起过去的教师。商老师编这本《过去的教师》,与私见正合。他博学多闻,交游极广,更令人佩服的是他过目不忘的禀赋,由他来编这本书最合适。看了这本书,我越发觉得需要重温百年以来的中国教育故事。我认为这本书是教师专业进修的一本好书,教师在教育改革中既要学习先进的理论,也要学习前辈教师的伟大人格。 凝望前辈的背影,不禁感慨一个时代真的过去了。以我们今天的眼光来看,那个时代似乎是有很多毛病,所以我们一口一个“旧时代”、“旧中国”、“旧教育”,仿佛那个“旧”是必须批判、必须遗弃的。可是正如对待一切文化遗产一样,我们对教育传统的继承,也应当持一种客观的态度。 我有时很奇怪,按习惯的认识,旧时代的教育没能普及,教学方法相对比较落后,学校管理极其简单,为什么却培养出了那么多有用的人才?当年小学毕业生的语文素养,无论听、说、读、写哪一方面,恐怕比现在的大学生都要高,这是怎么回事?因而我很想了解旧时代的教育,想了解旧时代教育是如何继承传统的,想知道那个时代的教育,特别是一些杰出教师的教育教学方法,还有哪些是值得我们继承和学习的。 是啊,不能不奇怪。我们对教育的研究比他们多,对心理学的研究比他们透彻,我们的硬件条件更是远远地胜过过去的这些大师,然而,上个世纪的前半页,他们培养出了繁星般的各行各业的泰斗,我们呢? 提出困惑后,接下来,王栋生先生是如此解释的: 这些过去的教师是有志,也有识的。他们的教育教学理念与实践之先进也令当今的教育家们惊叹,《过去的教师》一书中有相当多的文章传达了这样的信息。1923年至1929年在北师大附中就读的钱学森,在回忆中学生活时说:“我们那个时候没有像现在(1981年)这样受罪。放了学在学校里玩,不天黑不回家,不怕考试,不突击考试,没有考不上大学的,班里最好的学生考80分就行了。不死抠课本,提倡多看课外书。附中的选修课很多,学生的知识面很广……”(钱学森《学得轻松活泼》)这样看来,北洋政府统治时期,一些中学的办学理念,似乎比21世纪初的重点中学还要先进一些。旧时代能做到的,为什么我们今天反而做不到了?仅仅这一点,就足以令今天的教育工作者认真反思。 教师应当有自己的生命追求,而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更应当有不同于一般的职业精神。我在读《过去的教师》这本书时,更多地想到的是自己的责任。我也算得到过前辈教师的教诲,那些在清贫与平凡的生活中教过我的老师们,在我的心灵种下了理想。教育是理想的职业,教育为民族的未来培养人。 教育要培养人的尊严,所以教师不能没有理想;教育的最终目的是为了让社会保持文明与进步,教育者当然要有理想!教育本身就是美好的,她呼唤人的理性追求,她要铸就美丽的人格,因而教师必须是理想主义者。可是,究竟从何时起,“理想主义者”竟然成了一句挖苦人的话了呢?有时,凝望过去的教师们的背影,反思我们今天的教育,我的心情是沉重的。 一个时代过去了,杏坛上留下无数平凡的身影,我仿佛仍然看到他们弹拨着生命的琴弦,为一代代学子辟出生路。他们的姓名永远活在一批人的记忆里,也镌刻在教育的史册上。作为教师,我们将以什么样的姿态站立在讲台上,我们将给自己的学生留下什么样的记忆。我想,如果我能这样去思考,去工作,至少,我将站得比现在高。 (《凝望前辈站立的姿态》,王栋生,2008年4月10日,《中国教育报》) 王先生提出,过去的大师之所有能在恶劣的条件下创造教育的奇迹,主要是他们老师“有志、有识”,他们能“培养人的尊严”,“有自己的理想。” 道术分裂:商友敬等先生的盲点 商先生已于2008年4月驾鹤西去。按说我不该再来打扰他的在天之灵,不过,想到先生教诲的要“说经过自己思考的真话”,我也就不揣浅陋,说出自己的看法,以就教于王栋生等先生。 第一,儒家经典并不像商先生所说的如此不堪。儒家经典自有他的弊端,但是作为民族文化的源头,更有他值得继承的方面。对此,我们应有充分的尊重。相关论述虽不说汗牛充栋,却也俯拾皆是,我就不多赘言。 我国历代的语文教育,基本上都遵循韩愈所说的“传道、授业、解惑”。而其中的“传道”,首先就是传儒家之道。 第二,读经并不会束缚学生的思维。 例如,明中叶著名的教育家的王守仁先生创办社学,前后达25年之久。他以“六经”为学生最好的励志教材,他说: 六经者非他,吾心之常道也。《稽山书院尊经阁记》 学生首先要尊经,培养孟子所说的浩然正气,每日“歌诗、习礼、授书”,这样,就能让学生“整容定气,清朗其声音……久则精神宣畅,心气平和矣”。(《中国古代语文教育史》,张隆华,曾仲珊,四川出版集团,四川教育出版社,2000年10月第2版) 教会学生“敬”,就如同孔子所说的,懂得“畏天,畏命,畏大人之言”,那么,我们这个社会岂不是要纯净许多? 第三,我们一边喊着独立思考,一边过于迷信鲁迅等五四文化巨人所说的话了。 胡适、鲁迅等人当年反传统,反儒家有特定的历史背景,此不多说。更重要的是,胡适也好,鲁迅也好,几乎当时所有的反传统反儒家的文化巨人,他们首先就是一位深受儒家文化熏陶的巨子,他们是典型的“入其室而操其戈”。 正因为他们“入其室”,他们深深的了解儒家身上存在的弊端,他们操其戈的时候才会那么精准,一击致命。但也正因为他们已经入其室,他们的身上也深深地烙下了传统留下的烙印,因而,那一代人的才会留下那么多的辉煌与谜团。 试以胡适为例说明。 1895年春,胡适三岁进家塾。认得一千字,读《律诗六钞》; 胡适在家塾先后读《孝经》、《小学》、《论语》、《孟子》、《大学》、《中庸》、《诗经》、《书经》、《易经》、《礼记》等。(多年后,胡适自己说:“人家说我打倒孔家店,是的,打倒孔家店并不是打倒孔子。”《胡适全集》,第20卷,第306页,安徽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 1901年,胡适九岁,读《御批通鉴辑览》、《资治通鉴》。(《胡适:努力人生》,广西师大出版社,2007年8月) 可见,胡适在少年时期所读的书已经远远超过了当今大学中文系的本科生,甚至是一部分硕士研究生。 《过去的教师》一书中涉及到的老师们,无一不是如此。他们对于儒家的道有传承、担当的使命感,他们身处“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有着强烈的民族存亡之感,因而,他们不单单在“授业“,更多的是“传道”,用自己的人格魅力感染学生,用自己的深厚学养熏陶学生。这样,潜移默化,自然能够造就一批灿烂的群星。 我们呢? 既没有对传统文化的体认、尊重,更没有对传统文化的长期的训练,从来就不曾登堂入室,有的只是道听途说,听人家说传统文化不好,自己也就认为传统文化不好了。听人家出了国之后,说外国文化更好,于是,也就说外国文化好了。 殊不知,当年的大师们是真正的学贯中西,融会贯通。而我们却只有四不像:既不肯老老实实地钻研自己的经典,又没能有他们的机遇和天才,精通西学,我们只好搞一锅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大杂烩——还美其名曰“兼容并蓄”。 这样,我们从一开始就把语文教学中最为重要的“道”给丢失了。 道之不存,师之何在? 丢失了“道”这个本体之后,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追求“术”了。 因而,几十年间,我们的“语文教学法”层出不穷,我们的“语文教育名家”也层出不穷,但是,这些名家更多的只是“术”的名家。 这正如同金庸小说中“气宗”和“剑宗”的较量。我们的“气宗”已接近失传,经过一次次的围剿,“气宗”的“游魂”只能无奈地飘荡在神州的上空。我们能看到的,就是大伙在玩命地却又目光呆滞地练着“剑宗”的招式。 商友敬先生说得好——“一定要问我从哪里来”。其实,我们也可以顺着先生的思路追问一句,您所看重的第二个传统,也就是五四以来的是新文化、新教育的传统,它们又从哪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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