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丹人的胸膛真有一个狼头刺青吗? 作者:吴钩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 “我们都爱宋朝”微信公众号 时间:孔子二五六八年岁次丁酉三月廿九日丁亥 耶稣2017年4月25日 作者按:本文参考了虞云国先生《水浒乱弹》一书“刺青”章节的部分史料,致谢。 你应该知道,《天龙八部》的乔峰是一名由宋人养大的契丹人。那乔峰是怎么确认自己的契丹人身份的呢?是他在雁门关看到几名契丹人,胸膛都有狼头刺青,而他自己的胸口,也刺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狼头,“一霎时之间,乔峰终于千真万确的知道,自己确是契丹人。这胸口的狼头定是他们部族的记号,想是从小便人人刺上”。但契丹人在胸口刺狼头的“习俗”,其实是金庸虚构出来的。从契丹史料中,我们找不到狼头刺青的记载。 金庸又写道:“乔峰自两三岁时初识人事,便见到自己胸口刺着这个青狼之首,他因从小见到,自是丝毫不以为异。后来年纪大了,向父母问起,乔三槐夫妇都说图形美观,称赞一番,却没说来历。北宋年间,人身刺花甚是寻常,甚至有全身自颈至脚遍体刺花的。大宋系承继后周柴氏的江山。后周开国皇帝郭威,颈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称‘郭雀儿’。当时身上刺花,蔚为风尚,丐帮众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乔峰从无半点疑心。”这段描述,倒是合乎宋朝历史。 金庸所说的“刺花”,宋人一般称“刺青”、“雕青”、“花绣”、“文绣”、“锦体”,我们今天则叫“纹身”。从唐朝至宋朝,正是刺青非常流行的时期,我们去看施耐庵的《水浒传》,梁山泊好汉中就有好几位是纹了身的:“九纹龙”史进,“刺着一身青龙”;“短命二郎”阮小五,胸前刺着“青郁郁一个豹子”;“病关索”杨雄,“露出蓝靛般一身花绣”;“双尾蝎”解宝,“两只腿上刺着两个飞天夜叉”;龚旺“浑身上刺着虎斑,脖项上吞着虎头”,所以绰号“花项虎”;鲁智深也是“背上刺着花绣”,他的绰号“花和尚”便是来自这一身花绣。 刺青最漂亮的梁山好汉,当然非“浪子”燕青莫属,“一身遍体花绣,却似玉亭柱上铺着软翠”。他在泰山打擂台,“把布衫脱将下来”,露出那一身身花绣,台下看官忍不住“迭头价喝采”,全都看呆了;对手任原“看了他这花绣,急健身材”,心里也露了五分怯。 连京师青楼头牌李师师,也听说燕青一身刺青之美。当燕青上门拜访时,李师师便提出请求:“闻知哥哥好身文绣,愿求一观如何?”燕青笑道:“小人贱体虽有些花绣,怎敢在娘子跟前揎衣裸体!”李师师说道:“锦体社家子弟,哪里去问揎衣裸体。”“三回五次,定要讨看。燕青只得脱膊下来。李师师看了,十分大喜,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 《水浒传》的描写并非虚构。宋人中确实盛行刺青之风,军人群体中尤多刺青者。南宋笔记小说《夷坚志》提到几名纹身的军人:“忠翊郎王超者,太原人,壮勇有力,善骑射,面刺双旗”;又有“拣停军人张花项,衣道士服,俗以其项多雕篆,故目之为‘花项’”。北宋名将呼延赞“遍文其体为‘赤心杀贼’字”,连他的妻儿、仆从都要在身体纹上“赤心杀贼”;我们非常熟悉的岳飞背上“尽忠报国”四字,亦是刺青;与岳飞齐名的张俊,曾经“择卒之少壮者,自臀而下,文刺至足,谓之‘花腿’。京师旧日浮浪辈以此为夸。”刺青的风气从军伍蔓延到市井间。 市井间热爱刺青的人,多是任侠的“街肆恶少”、“浮浪之辈”,如吉州有一个“以盗成家”的人,叫做谢六,因为“举体雕青,故人目为‘花六’,自称曰‘青狮子’”;开封有一个叫郑信的好汉,“满体雕青:左臂上三仙仗剑,右臂上五鬼擒龙;胸前一搭御屏风,脊背上巴山龙出水”;北宋末,开封的妓女外出踏青,身后总是少不了有“三五文身恶少年控马”,这些“恶少年”因为大腿有刺青,所以被称为“花腿马”;南宋时,在钱塘江弄潮的亡命之辈,也是一身刺青:“吴儿善泅者数百,皆披发文身,手持十幅大彩旗,争先鼓勇,溯迎而上,出没于鲸波万仞中,腾身百变,而旗尾略不沾湿,以此夸能。” 流风所及,喜欢刺青的,未必尽是“恶少年”,而是一时之风尚。宋人说,“今世俗皆文身,作鱼龙、飞仙、鬼神等像,或为花卉、文字。”传世宋画《眼药酸图页》中,右边的杂剧演员,手臂上便有刺青,图案似是鱼龙之类。 (宋画《眼药酸图页》上的刺青艺人) 甚至一些时尚女性也会纹身,元朝时,有个姓徐的歌妓,“一目眇,四体文绣,精于绿林杂剧”。宋时,歌妓一直就是引领服饰时尚的群体,而元人的刺青习惯,自然是宋人遗风。梁山泊“女汉子”扈三娘,从其绰号“一丈青”看,很可能也纹了身,因为“一丈青”正是宋人形容刺青的赞语。 刺青也是许多宋朝男儿的“青春期标志”,恰如一首宋诗所写:“少年宕子爱雕青,文彩肌肤相映明。闹里只图遮俗眼,强将赤体以为荣。”北宋末官员李质,由于“少不检,文其身”,被宋徽宗戏称为“锦体谪仙”;南宋举子李钫孙,少年时在大腿纹了一个“摩睺罗”(宋朝人的“芭比娃娃”)图案。 由于刺青成了社会时尚,至迟在南宋时,大都市中便出现了“纹身协会”,用宋人的话来说,叫做“锦体社”:“井市人喜文身,称为刺绣,迎神称锦体社”。《武林旧事》、《都城纪胜》、《西湖老人繁胜录》、《梦粱录》等宋人笔记收录的南宋社团名单,都有“锦体社”。“锦体社”中有“针笔匠”,即纹身师;“锦体社”还会组织纹身展示大赛,叫做“赛锦体”,优胜者可以获得奖金,《水浒传》称燕青的一身文绣,“若赛锦体,由你是谁,都输与他”,“若赛锦标社,那里利物,管取都是他的”。 对于一些宋朝女性来说,男性身体上的刺青仿佛还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性吸引力。《夷坚志》载,“永康军有倡女,谒灵显王庙,见门外马卒颀然而长,容状伟硕,两股文绣飞动,谛观慕之,眷恋不能去。”李师师见到燕青身上的漂亮刺青,也是忍不住“把尖尖玉手,便摸他身上”。 刺青,本为南方一些落后部族的习俗,所谓“文身断发”是也。但在宋代,刺青却发展成为跟今天的纹身没什么两样的时尚,其流行特点也与今人极为相似:刺青的群体都是以江湖人、文艺圈、少年人为主;刺青的图案,都极具个性化,有刺花卉的,有刺龙虎的,有刺文字的,甚至还有“刺淫戏于身肤”的。唐朝时,长安少年张斡的刺青尤其“酷毙”,左胳膊刺一行字:“生不怕京兆尹”,右胳膊刺一行字:“死不畏阎罗王”。 入元之后,刺青之风尚存,“豪侠子弟皆务为此,两臂股皆刺龙凤花草,以繁细者为胜”;但到了明朝时,朱元璋严禁刺青,有胆敢纹身者,“事发充军”,“禁例严重,自此无敢犯者”,刺青的风尚从此衰落,以至一位生活在明朝中期的学者陆容,幼年时“入神祠,见所塑部从有袒裸者,臂股皆以墨画花鸟云龙之状”,竟然“不喻其故”,后来他向一名耆老请教什么叫做“雕青”,耆老告诉他:“此名刺花绣,即古所谓文身也。”陆容这才明白,幼年所见神祠塑像,“即文身像也”。 陆容是支持朱元璋禁绝刺青之习的,他认为,“声教所暨之民,以此相尚,而伤残体肤,自比岛夷,何哉?禁之诚是也。由是观之,凡不美之俗,使在上者法令严明,无有不可易者。”但是,以今天的目光来看,刺青被禁,毋宁说是“洪武型体制”十分刻板、苛严、僵化的体现,是活泼的民间生活受到朱元璋政府严厉管制的反映。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