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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文利】王阳明史论佚文《四皓论》考

http://www.newdu.com 2018-01-20 儒家网 任文利 参加讨论
任文利

    作者简介:任文利,笔名温厉,男,西历一九七二年生。哲学博士。现为北京青年政治学院东方道德研究所副研究员,弘道书院行政副院长。著有《心学的形上学问题探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6年)、《治道的历史之维》(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国学举要·儒卷》(合著)(湖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等。
    

    王阳明史论佚文《四皓论》考
    作者:任文利
    来源:作者授权 儒家网 发布
               原载于《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
    时间:孔子二五六六年岁次乙未年六月廿四日丙辰
               耶稣2015年8月8日
    摘要:《御定渊鉴类函》收有未见于文集的王阳明史论佚文《四皓论》。本文通过考索王阳明相关文献指出,他多于诗作中援引“四皓”故事以言自身“退隐”之志,而史家所载“四皓”故事,确有不足为王阳明援引为同道之处,故而作《四皓论》以稽考相关史实对于王阳明而言实有其必要。
    关键词:王阳明 四皓 四皓论
    《御定渊鉴类函》(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下简称《渊鉴类函》)卷二百九十一“人部”“隐逸”条下收录有王阳明《四皓论》,该论未见于阳明文集中。《渊鉴类函》是清朝康熙年间张英、王士祯等奉旨编纂的大型类书,依明人俞安期编纂的《唐类函》体例扩充增补而成。康熙《序》述此书之渊源云:“(类书)独俞安期《唐类函》颇称详括,大抵祖述欧阳询之《类聚》,稍删存《书钞》、《初学记》、《白帖》、《通典》而附益之。安期,明人也,而曰‘唐类函’者,以其皆唐辑也,既缺宋以来书,而唐以前亦有脱漏者。爰命儒臣逖稽旁捜,泝洄往籍,网罗近代,增其所无,详其所略。”据《渊鉴类函·凡例》言,其所增补的内容年代跨度为“自初唐以后五代、宋、辽、金、元至明嘉靖年止”,文献来源除唐以后的各种类书外,“二十一史、子集稗编咸与搜罗”,可知采择颇广,未审此《四皓论》采自何书。《凡例》又云:“诗文于短章则全采,于长篇则节录”,观《四皓论》,不可不谓“长篇”,然首尾尚全,似非“节录”者。
    “四皓”事详《史记·留侯世家》[1],其略如此:汉高祖因宠幸戚夫人而欲易太子,吕后用张良计,请“逃匿山中”、“义不为汉臣”的东园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夏黄公羽翼太子,此四人系汉高祖尝求之数年而不得招致者——因高祖之“轻士善骂”而“义不受辱”。后汉高祖在一次宴席中看到四人从于太子,以为太子羽翼已成,最终打消了废黜太子的念头。班固《汉书》卷四十张良传亦载有其事,与《史记》出入不大,当为承《史记》而来者。《汉书·王贡两龚鲍传》则有数语可补《史记》所未备者:“汉兴,有园公、绮里季、夏黄公、角里先生。此四人者,当秦之世,避而入商雒深山,以待天下之定也。自高祖闻而召之,不至。”[2]王阳明《四皓论》谓“大抵四皓与汉本无休戚,谚曰‘绮季皓首以逃嬴’,则自秦时已遁去,其名固未尝入汉家之版籍也”,即源出于《汉书》此说,所引“谚曰”则未知出于何处。
    明末黄淳耀《史记评论·留侯世家》云:“留侯招致四皓以辅翼太子,自杨维祯及胡俨、王守仁皆谓四皓隐者,不可得致,良因高帝所素重,遣人伪饰以诳帝也。”[3]观黄淳耀“王守仁皆谓”后诸语,颇足以概括《渊鉴类函》所录王阳明《四皓论》的内容,当系曾见此论而发者。黄淳耀之前,则尚未见有人道及王阳明所撰《四皓论》。虽然如此,考之王阳明文字,其间确有“四皓”之影响,略述于下。
    王阳明“居夷诗”之《山石》云:
    山石犹有理,山木犹有枝;人生非木石,别久宁无思!愁来步前庭,仰视行云驰;行云随长风,飘飘去何之?行云有时定,游子无还期。高梁始归燕,题鳺已先悲。有生岂不苦,逝者长若斯!已矣复何事?商山行采芝。(《王阳明全集》卷十九)[4]
    此诗所述为王阳明谪居龙场时思乡的愁绪,末以“商山行采芝”言己之志,所用即 “四皓”之典。“商山”是《汉书》所云“四皓”逃匿山中之所,所谓“商雒深山”。“采芝”,据皇甫谧《高士传》载“四皓”入山时曾作歌,中有“晔晔紫芝,可以疗饥”[5]句。
    王阳明《醉后歌用燕思亭韵》云:
    万峰攒簇高连天,贵阳久客经徂年。思亲谩想斑衣舞,寄友空歌《伐木》篇。短鬓萧疏夜中老,急管哀思为谁好。敛翼樊笼恨已迟,奋翮云霄苦不早。缅怀冥寂岩中人,萝衣菃佩芙蓉巾。黄精紫芝满山谷,采石不愁仓菌贫。清溪常伴明月夜,小洞自报梅花春。高间岂说商山皓,绰约真如藐姑神。封书远寄贵阳客,胡不来归浪相忆?记取青松涧底枝,莫学杨花满阡陌。(《王阳明全集》卷二十九)[4]
    此诗为钱德洪编辑王阳明文字时收入《文录》续编者,未标注年月,观诗中“贵阳久客经徂年”语,则与上引《山石》诗同为作于王阳明谪居龙场之时。此诗亦因久客之乡愁而发,而述己之志则更详。中间云“敛翼樊笼恨已迟,奋翮云霄苦不早”,“樊笼”喻仕途,“奋翮云霄”喻摆脱樊笼后的自由,与陶渊明诗“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意同。末云“记取青松涧底枝,莫学杨花满阡陌”,以涧底青松之枝自况,谓有所操守,不似漫天飞舞的杨花之无底止。所咏均为王阳明的退隐之志,而诗中亦引“商山皓”、“藐姑神”(典出《庄子·逍遥游》:“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以为同流。
    王阳明“江西诗”之《除夕伍汝真用待隐园韵即席次答五首》其三云:
    正逢兵乱地,况是岁穷时。天运终无息,人心本自危。忧疑纷并集,筋力顿成衰。千载商山隐,悠然获我思。(《王阳明全集》卷二十)[4]
    此诗作于正德十四年己卯(1519)除夕,在王阳明江西平宁藩之后。其时王阳明虽成不世之功,却遭朝中群小嫉恨而致谗言中伤,处境颇尴尬、危急。“忧疑纷并集,筋力顿成衰”,诸般非常之事使王阳明心力交瘁。“千载商山隐,悠然获我思”,复引“商山隐”以为同道,借以言自家退隐之志。作于次年八月的《游通天岩示邹陈二子》诗末联亦云:“采芝共约阳明麓,白首无惭黄绮俦。” (《王阳明全集》卷二十)[4] 此时王阳明仍未摆脱上述尴尬的政治危境,“采芝”、“黄绮”再借“四皓”典故道出心中归隐之志。
    从以上数首诗可以看出,王阳明言退隐之志多有援“四皓”以为同道者,然参诸《史记》、《汉书》所述“四皓”事,则“四皓”实不足为王阳明援引为同道。黄淳耀《史记评论·留侯世家》云:“彼四皓者,特战国豪杰之士,田光先生之流耳。意气刎颈,固其常也。以高帝嫚骂轻士故不至,以太子卑辞安车故至,无足怪者。”[3]据《史记》所载而称“四皓”为“田光先生之流”,是有一定的道理的。朱熹也认为“四皓”只是“智谋之士”、“权谋之士”,并否认其为“儒者”。[6]王阳明《四皓论》末尾亦云,如果《史记》、《汉书》所述为事实,则“(四皓)亦终与无耻诸人一律耳,天下尚何足高,后世尚何足取哉?”如此看来,“四皓”既被王阳明援引为同道,则作《四皓论》以辨史家之妄,于王阳明而言,可以说就有某种必然性的意味了。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相信,《渊鉴类函》所收《四皓论》当为王阳明佚文。
    黄淳耀云与王阳明持论相同者尚有杨维桢、胡俨(二人均在王阳明以前,杨维桢是元末人,胡俨为明初期之人),然质疑《史记·留侯世家》所载“四皓”之事者此前尚有人在。《晋书·殷仲堪传》载桓玄论“四皓”之事云:
    桓玄在南郡,论四皓来仪汉庭,孝惠以立,而惠帝柔弱,吕后凶忌,此数公者,触彼埃尘,欲以救弊。二家之中,各有其党,夺彼与此,其仇必兴。不知匹夫之志,四公何以逃其患?素履终吉,隐以保生者,其若是乎![7]
    司马光编纂《资治通鉴》时亦不取《史记》之说,其《考异》云:
    按高祖刚猛伉厉,非畏缙绅讥议者也。但以大臣皆不肯从,恐身后赵王不能独立,故不为耳。若决意欲废太子,立如意,不顾义理,以留侯之久故亲信,犹云“非口舌所能争”,岂山林四叟片言遽能柅其事哉!借使四叟实能柅其事,不过污高祖数寸之刃耳,何至悲歌云“羽翮已成,缯缴安施”乎!若四叟实能制高祖使不敢废太子,是留侯为子立党以制其父也;留侯岂为此哉!此特辩士欲夸大四叟之事,故云然。……司马迁好奇,多爱而采之,今皆不取。[8]
    桓玄持“隐以保生”而质疑“四皓”羽翼太子之事,体现了魏晋时的风气。司马光则本于史家的眼光而不取其说,并指司马迁“好奇”。
    黄淳耀所言杨维桢之说未见,胡俨之说见于其所著《四皓图跋》,文字不多,持论与王阳明较为接近,其文如下:
    余读留侯世家,至有所谓四人者,尝高其义不为屈辱,因高帝欲易太子,吕后用留侯计,卑辞厚礼,招致此四人为太子助,此四人亦幡然无难色。司马公谓审有此,是子房为子植党以拒父也。愚以当留侯被劫画计之日,唯知用圯上老人设变制权之术,岂暇顾父子之伦哉?然此四人既不为父用,肯复从其子?有可疑者一也。向以帝之慢侮而逃匿不就,今从太子见,宁必其不轻而且骂哉?有可疑者二也。且此四人高蹈远引,宜其不役志于物,一旦以金璧书币而来,有可疑者三也。夫惟其有可疑者三,余是以知此四人者必不苟出焉。虽然,四人从太子游者,必有谓其果为商岩之老,则余不知也。[9]
    桓玄所论“隐以保生”在王阳明《四皓论》中也有类似的说法,如云“远辱以终身”、“智者立身,必保终始”。当然,所言“远辱”、“立身”已含有超越于单纯“保生”之上的意味,而涉于人之操守名节的层面了,故又云“节者自守,死当益锐”。胡俨之所谓“高蹈远引”、“不苟出”,亦是于此立论。王阳明尚基于儒家的立场由“保生”、“远辱”、“立身”、“守节”进一步推衍,以为出处去就抉择之关键在于“行道”与否,所谓“必待行道而后出”。在王阳明看来,“四皓”和与其同时的“鲁两生”[1]是“同世同志”者,并云“两生之不仕汉,其志盖不在小。四皓以数十年遁世之人,一旦欣然听命,则天下亦相与骇异,期有非常之事业矣”,这里所说的“非常之事业”即指“行道”而言。如不能“行道”而成就“非常之事业”,则必然不会选择“出”,这应该是其开篇所云“果于隐者必不出”的限定性说明。
    《四皓论》持论与王阳明对于自身出处进退的考量是基本一致的。据笔者考察,王阳明于正德初年因触忤刘瑾而下锦衣狱、谪官龙场之时,对于时事与自身出处进退有比较冷静、全面的省察,时事如此,其得出的结论即自家应“退而修省其德”。需要注意一点的是,在王阳明心目中,“退而修省其德”始终是所谓“隐者”的题中应有之义,而这一点与“必待行道而后出”恰恰是相辅相成的。龙场之省察对王阳明后来对待仕途的态度影响很大,如谪居龙场后因刘瑾被诛王阳明复到京师为官,不数月即决意求退,与龙场之考量是相关的。《四皓论》虽为史论文字,所辩者为史实真伪,然论者对于出处进退的态度自然融入其中。王阳明自谓“敢造此事端”而“推测”于万世之后,其意亦在明出处进退之节。
    附《四皓论》于后。《渊鉴类函》于此论正文前缀以“增明王守仁《四皓论》曰”数字,今径以“四皓论”为题录之于下,并分别段落,加以标点。
    四皓论
    果于隐者必不出,谓隐而出焉,必其非隐者也。夫隐者为高则茫然其不返,避世之士岂屑屑于辞礼之殷勤哉?且知远辱以终身,则必待行道而后出。出者既轻,成者又小,举其生平而尽弃之,明哲之士,殆不如此。况斯时君臣之间,一以巧诈相御。子房之计,能保其信然乎?四皓之来,能知其非子房之所为乎?羽翼太子,真四皓也,亦乌足为四皓哉?
    昔百里奚有自鬻之诬,而其事无可辨者,故孟子以去虞之智辨之。今四皓羽翼之事,其迹无可稽,独不可以去汉之智辨之乎?夫汉高草昧之初,群英立功之日也。富贵功名之士,皆忘其洗足骑项之辱,犬豕依人,资其哺啜之余,不计其叱咤之声也。然众人皆愚,而四皓独智。鹰隼高飞于云汉,虎豹长啸于山林,其颉颃飞腾之气,岂人之所能近哉?智者立身,必保终始;节者自守,死当益锐。四皓,世事功名谢之久矣,岂有智于前而愚于后?决于中年知几之日,而昧于老成经炼之时乎?
    且夫隐见不同,二道而已。固持者则轻瓢洗耳之果,达时者则莘野南阳之贤。四皓之隐,其为巢由乎,其为伊葛乎?将为巢由乎,必终身不出矣。将为伊葛乎,必三聘而后起。一使之呼,承命不暇,上不足以拟莘野之重,中不能为巢由之高,而下流为希利无耻之行。以四皓而为今日之为,则必无前日之智。既有前日之智,则必无今日之为。
    况辞礼之使,主之者吕氏,使之者吕氏,特假太子虚名以致之,此尤其汗颜不屑者也。其言曰“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辱。今太子仁孝爱士,天下愿为太子死”,斯言诚出之口,则善骂之君犹存也,四皓何为而来也哉?若果为太子仁孝而出,则必事之终身也,四皓何为而去也哉?夫山林之乐,四皓固甘心快意,傲尘俗之奔走,笑斯人之自贱矣,乃肯以白首残年驱趋道路,为人定一传位之子,而身履乎已甚之恶者乎?
    鲁有两生,商山有四皓,同世同志者也。两生不出,吾曰四皓亦不出也。盖实大者声必宏,守大者用必远。两生之不仕汉,其志盖不在小。四皓以数十年遁世之人,一旦欣然听命,则天下亦相与骇异,期有非常之事业矣。以一定太子而出,一定太子而归寂寂乎?且将何以答天下之望,绝史传之诋议邪?
    然则四皓果不至乎?羽翼果何人乎?曰:有之,而恐非真四皓也,乃子房为之也。夫四皓遁世已久,形容状貌,人皆不识之矣。故子房于吕泽劫计之时,阴与筹度,取他人之眉须皓白者,伟其衣冠以诬乎高帝,此又不可知也。良平之属,平昔所挟以事君者,何莫而非奇功巧计,彼岂顾其欺君之罪哉?况是时,高帝之惑已深,吕氏之情又急,何以断其计之不出此也?天下之事,成于宽裕者常公,出于锐计者常诈。用诈而为之劫者,此又子房用计之挟也。其曰“天下莫不愿为太子死”,是良以挟高帝者也。其即偶语之时,挟以谋反之言之意乎?
    大抵四皓与汉本无休戚,谚曰“绮季皓首以逃嬴”,则自秦时已遁去,其名固未尝入汉家之版籍也。视太子之易否,越人之肥瘠也,亦何恩何德而听命之不暇也。且商山既为遁世之地,其去中国甚远也。一使才遣,四皓即至。未必如此往来之速。况建本之谋,固非远人所主之议,而趋出之后,又无拂袂归山之迹乎。噫,以四皓之智,则必不至,以子房之计,又未信然也。
    但斯说虽先儒已言,而逆诈非君子之事。自汉至此千四百年,作汉史者已不能为之别白,则后生小子安敢造此事端乎?昔曹操将死,言及分香卖履之微,独不及禅后之事,而司马公有以识其贻罪于子之言于千载之下,则事固有惑一时之见,而不足以逃万世之推测者矣。是斯说也,亦未必无取也。否则四皓之不屈者,亦终与无耻诸人一律耳,天下尚何足高,后世尚何足取哉?
    【注释】
    [1] “鲁两生”事见《史记·叔孙通传》:“于是叔孙通使徵鲁诸生三十余人。鲁有两生不肯行,曰:‘公所事者且十主,皆面谀以得亲贵。今天下初定,死者未葬,伤者未起,又欲起礼乐。礼乐所由起,积德百年而后可兴也。吾不忍为公所为。公所为不合古,吾不行。公往矣,无污我!’叔孙通笑曰:‘若真鄙儒也,不知时变。’”(《史记》卷九十九)
    【参考文献】
    [1] 司马迁:《史记》卷五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
    [2] 班固:《汉书》卷七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
    [3] 黄淳耀:《陶庵全集》卷四,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4] 王守仁:《王阳明全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
    [5] 皇甫谧:《高士传》卷中,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6] 朱熹:《朱子语类》卷一百三十五,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
    [7] 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
    [8] 司马光:《资治通鉴》卷十二,北京:中华书局,1956年。
    [9] 程敏政编:《明文衡》卷四十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责任编辑:adm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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