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中说庄子“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于老子之言”,“诋訾孔子之徒”和“剽剥儒墨”,道明了他学术渊源和思想倾向。《庄子》寓言中确实多 次演绎孔子周游列国遭遇挫折的史事,也有老聃和高士们对其学说主张的训斥。《外物》中更深刻揭露和辛辣讥讽了某些儒者言必称《诗》《礼》的伪善与贪婪: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接其鬓,压其顪[huì],儒(而)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寓言活画出俗儒以经典为口实盗取名利的无耻:一些口口声声法先圣、崇礼义以《诗》《礼》之类经典为依据的儒者,实际上干的是结伙发掘古冢破棺行窃的勾当。如俗话所说: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的男盗女娼! 不过,作了如此贬损不等于对所有儒者和儒学的否定,更非庄子对孔子思想品格及其仁学主张的评价。 现身《庄子》四十多则寓言中的孔子倡言仁义及其积极入世尽管被认为不合时宜,他依然是具有高尚品格情操值得推尊的先圣,大都属正面形象:既百折 不回执著追求理想,又虔诚好学,孜孜以求真知,勇于内省自责;对弟子则循循善诱,诲之不倦。无论面对老聃、老莱子、温伯雪子、还是渔父、灌园丈人和自己的 学生颜回,他都能虚心聆教,不放过一切求知求真的学习机会。再者,《庄子》理论构成十之六七的“重言”中不少精论妙语,比如“坐忘”、“心斋”之类心理层 次提升、思维规律的揭示,以及“佝偻承啁”、“津人操舟”和“梓庆削木为鐻”的“以天合天”等多篇寓言的总结性评说,都借助孔子代言。 《庄子·寓言》声言“重言十七”:表白全书理论宗旨的十之六七由说话有分量的先贤大哲代为申述,《庄子》中最主要的代言者就是孔子。 《田子方》有个“鲁国实少儒士”的寓言: 庄子见鲁哀公。哀公曰:“鲁多儒士,少为先生方者。”庄子曰:“鲁少儒。”哀公曰:“举鲁国而儒服,何谓少乎?”庄子曰:“周闻之,儒者冠圜冠 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君子有其道者,未必为其服也;为其服者,未必知其道也。公固以为不然,何不号于国中曰:‘无此道而为 此服者,其罪死!’”于是哀公号之五日,而鲁国无敢儒服者。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庄子曰:“以鲁国而儒者一人 耳,可谓多乎?” 孔子是鲁人,也兴学于鲁,鲁国以儒学兴盛知名于世。故事说明:战国时代那些言必称孔子和《诗》《礼》的儒者大多徒具其表。《左传》的记叙里鲁哀 公敬重孔子,称之尼父;然而他毕竟没能让晚年的孔子施展抱负。寓言中哀公原只满足于“举国儒服”的表面现象。庄子笔下,此類诸侯也许根本不理解不赞同孔子 的思想主张,更无践行打算,惟图有个重儒学的虚名。“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玦者事至而断”以及“独有一丈夫,儒服而立乎公门。公即召 而问以国事,千转万变而不穷”的叙写显示,庄子对真正有思想有才学有作为的儒者还是敬重的。“举鲁国而儒服”说明,世上装模作样、欺世盗名者大有人在, “拉大旗作虎皮”排斥、打击竞争对手、本无信仰口是心非的假道学和投机者实在太多。人们不能被其伪装欺骗。 唐成玄英、宋褚伯秀等学者明言那有“千转万变不穷”才学的、也是唯一货真价实的儒士实指孔子。战国中期的庄子不可能与此前一百多年春秋末的鲁哀 公对话,这是故事的虚构。而孔子实与鲁哀公同时,此“以鲁国而儒者一人”不指孔子还能是谁?有此“一人”已表明庄子未一概否定和贬斥儒学、儒士。与全书多 次现身的孔子之言行相联系,即使在社会人生问题上有不同看法,庄子对孔子足以为人师表的精神品格和学识还是相当尊崇的。在他心目中,孔子与战国时代的儒者 不可同日而语,与其中那些欺世盗名的假道学更有天渊之别。 唐以后历代学者中都不乏庄子“未尝毁孔子”(明杨慎语)和“庄学渊源于孔门”(如清章学诚,近代章太炎、钟泰等所言)的看法。宋代的王安石、苏轼曾经指出孔、庄(或儒、道)有互补和相成的一面。 苏轼《庄子祠堂记》说,依《史记》介绍,“此知庄子之粗者。余以为庄子盖助孔子者……”,“庄子之言皆实予而文不予,阳挤而阴助之,其正言盖无 几。至于诋訾孔子,未尝不微见其意,其论天下道术,自墨翟、禽滑厘、彭蒙、慎到、田骈、关尹、老聃之徒,以至于其身,皆以为一家,而孔子不与,其尊之也至 矣。”《史记·太史公自序》中著录司马谈《论六家要旨》,可知司马迁与乃父一样,政治上更赞赏黄老清静无为的理念;未对战国和汉初的儒者作高于其他诸子的 褒扬,但并不影响他对孔子的推崇。《史记》中包括老庄申韩孟慎驺荀在内的诸子分别写入两个列传中,唯独立《孔子世家》一篇,给予崇高的历史地位就是证明。 如苏轼所说,《庄子·天下》篇遍述关尹、老聃、墨翟、彭蒙、慎到诸子却言不及孔氏,大抵也出于同样的理由。所以,清代刘鸿典《庄子约解》称:“世皆谓庄子 诋訾孔子,独苏子瞻以为尊孔子。吾始其说而疑之,及读《庄子》日久,然后叹庄子之尊孔子,其功不在孟子之下也。” 细品《史记》,所谓庄子“诋訾孔子之徒”、“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极有分寸:“孔子之徒”不是孔子本人,“诋訾孔子之徒”诚然包 含着对孔子某些思想主张的批判,但矛头明言针对“当世宿学”——“当世”指庄子生活的战国中期而非孔子在世的春秋末。“剽剥儒墨”显然是对战国学界谬种流 传的解说剖析。 同为关注民生、欲建构理想社会关系、心系人类前途命运的先秦大哲,孔、孟和老、庄必然有心灵契合处和理论建树互补处;他们的学说共同奠定了厚重的传统文化基石。(作者 涂光社)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