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鲁迅小说中“吃”的相关话语相当成功的承担了批判思考和深度开掘的功能,无论是在维生层面的繁复,还是在吃/被吃转换的过程中实现生理与文化的交叉、互渗,甚至是在和“吃”相关的其它话语指涉中,鲁迅都成功的展现了其独特的话语形构规则与轨迹,并借此深入批判其中权力的弥漫、体制/传统的吃人,个体的自救、缺憾与被吃等等。 关键词:“吃”;话语形构;鲁迅小说;“被吃” 作者简介:朱崇科,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博士。 俗话说,“民以食为天”。在“中国现代小说之父”——鲁迅那里,“吃”同样是极其重要的书写。据笔者统计,在《呐喊》《彷徨》《故事新编》三部小说集中,超过八成的小说和“吃”有直接关联。换言之,“吃”成为鲁迅小说的关键词之一。 作为一个难以固化的文学/精神存在,鲁迅的小说书写1自然有其深邃而又驳杂之处,而引人注目的地方也在于其化平常为神奇的独特艺术魅力。“忧愤深广”等评价在挪用到“吃”的刻划中来时,也是毫不逊色。似乎也因此,鲁迅小说对吃人礼教制度、科举制度等的批判性亦为论者瞩目。 近乎汗牛充栋的研究哪怕是在刨除大多数的重复劳作之余,也仍然可以拓展我们的认知。而尤其是,象西方著名学者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或詹姆逊)的研究更是将这一课题推向国际化,影响深远。他不仅指出《狂人日记》等小说力比多口腔中心的重要性,也揭示了“吃”可以戏剧化再现社会梦魇的功能,甚至它借此生发开去,得出相当有争议的论断:第三世界的文本,总是以民族寓言(National Allegory)的形式来投射政治。2 也有人粗略指出,鲁迅小说中“吃”的功能是:1塑造人物形象;2推动情节发展;3揭示主题思想。3但在我看来,“吃”的话语在鲁迅这里仍然有其开拓的空间和复杂性。此处,我引入了福柯(Michel Foucault或傅柯,1926-1984)的话语形构(Discursive Formation),在他那里,话语形构主要是描述一批"声明"(Statement)间离散的体系,定义事物间、“声明”类型间、观念间,或主题选择间的规律性(一个秩序、相互关系、地位和功能、转化)等等。4当然,在《知识考古学》(或《知识的考掘》)中,福柯借助形式五花八门、迂回婉转的“声明”作为焦点载体进行分析和阐发,本文并不照搬其操作模式。 王德威曾经指出,“我们不妨说'声明'是另一种‘功能’(function),此一‘功能’需藉一个句子、一项命题予以具体化,但是却能不为其所役。”5本文的话语形构概念也恰恰是从“功能”角度想探查话语运作的轨迹架构,并借此勾勒这一话语的不同层面的走向。本文的问题意识是:"吃"的话语从哪些层面发挥功能?它们如何运作? 一、繁复的简单:维生范式 毫无疑问,“吃”的主要功能是为了谋生,其次才有可能欣赏、品尝或者竟达至一种消费美学乃至哲学的境界。在鲁迅的小说中,哪怕我们将此功能暂时剥离其文化意义/隐喻(尽管此举难免抽刀断水之虞),我们也可发现,在此基本要求/目标的简单面具下却隐藏了丰富的话语范式。 (一)吃饭的秩序。 在中国从清末的落后挨打走向现代化的过程中,“吃”对于有着悠久历史的农业中国显然被赋予了更加丰富和曲折的内涵,有些时候,生存的艰难甚至超越了时代的限定,“活着”甚至成为文学谱系学上的生存状态的高度概括。6 1.吃的艰难物质性。纵览鲁迅的小说,“吃”往往呈现出其艰难的物质性。除了在回忆性颇强的《社戏》中,“吃”饭与罗汉豆等成为相对正常乃至怀旧美感的实践以外,其他小说多再现了"吃"的艰难。 同样是怀旧小说的《故乡》中,少年闰土的图像回忆里,带有淡淡的温情,比如“摘瓜吃”(页50)是不算偷的。而老年闰土时期,“吃不够”(页55)富含了强烈的沧桑感、辛酸和沉痛感。而在鲁迅著名的《阿Q正传》中,阿Q作为游民同样也面对“吃”的问题,在性骚扰吴妈事件后,无工可做的他只好去偷静修庵的萝卜吃(页75),这彰显了鲁迅对吃的一贯重视。 更进一步的还有,《奔月》中嫦娥对羿的抛弃也和日复一日令人生厌的乌鸦炸酱面相关,加上她的欲望强烈(“嘴唇依然红得如火”,页281),“吃”慢慢变成了婚姻内部的障碍。同样,《风波》中的“吃”,从九斤、七斤到六斤等,吃饭场景一再出现,这不仅仅是对风波茶余饭后场景的烘托,而且也强化了一般国民的物质性追求与品格。《幸福的家庭》中也提及“中国菜最好吃”(页161),这既是虚构/想象对凄凉现实的嘲弄,又是对国民性自大和封闭的一种反讽。 2.吃的权力/话语。毋庸讳言,“吃”中也蕴含了一些权力话语因素,其中可以分为两个层面: (1)文/白与尊/卑之间。在鲁迅小说中,无独有偶,《风波》和《肥皂》都凸现了“吃”饭和“用”饭的差别,当然,在不同的小说中又有所侧重,呈现出鲁迅对“吃”的深度开拓。 《风波》中九斤、七斤一家人的进食成为吃饭(页40),包括七斤嫂骂七斤不该如此的光头时,也说到,“你还是快吃你的饭罢!”(页42)但当邻村的赵七爷——方圆30里以内“唯一的出色人物兼学问家”出现以后,吃饭的村人们要恭请七爷“用饭”(页43)。这显示出物质文化双重身份等级的差异,也意味着权力结构的设置和安排。当然,在皇帝不坐龙庭的风波过后,七斤一家仍然在家门口吃饭(页47)。 《肥皂》中,四铭一家的晚餐刻画无疑更凸现出四铭的伪善一切照旧,他在自己看中的菜心被儿子学程夹去后,只好“无聊的吃了一筷黄菜叶”(页171-172),因为淫欲和物欲都没得到满足,所以借故怒斥儿子,这里的“吃”同时可定位出其下贱和伪善;而当其同道道学家-何道统来后,他又虚张声势的请他“用便饭”,来重新摆出文化的面具。 (2)身份的标签。“吃”很多时候也呈现出吃者/食客的身份。《补天》中当女娲看到某类小东西时,利用其呕吐物可判断其身份,“似乎是金玉的粉末,又夹杂些嚼碎的松柏叶和鱼肉。”(页272)鱼肉和金玉表明了其“高贵”的身份,同时又和他们迂腐的本质形成反讽。《出关》中老子吃的“饽饽”也可成为一种身份诉求,数量不同即可判定新老作家的不同水准。而在《非攻》中,通过墨子对吃的部分拒绝以及以大吃(一国人民的饭碗)换小吃(一人的饭碗)的做法(页358-359)可以揭示出鲁迅对民族的脊梁的尊重与推崇,而墨子对自我身份的坚守和权贵们的高度区隔实在令人感慨。 比较有代表性的则是《理水》:鸟头学者要吃炒面,还要命令乡下人等他打官司,这当然是对鲁迅和顾颉刚事件的影射7,但在此之外却也反映了身份的差别;同样,其中考察官员们吃的是面包(页293),而头有疙瘩的民间“代表”则吃叶子、水苔(页295),在这个“代表”的麻木不仁、奴性十足之外,鲁迅其实同样通过吃的对象差异来确立"吃"的阶级性。 (二)吃药的规则。 吃药按照常理,往往是治病救人的手段。如《弟兄》中,沛君对兄弟靖甫的“病”情的关心就寄托在吃药上。在这里,要更多呈现出拳拳兄弟之情。当然,吃药也有其他功能,如《奔月》结尾中,羿对仙药的渴望姿态则又呈现出另一番意味,药更是对他们婚姻,尤其是对颓败自我的补偿和提升。当然,也还有更复杂的“药”的规则。 1.“药”的反向隐喻。其中最具特色的无疑是《药》和《狂人日记》。《药》中的“药”具有双重隐喻:表面上的人血馒头成为小栓肺痨的药,其无济于事的结果一方面论证了革命者/启蒙者的失败,另一面却又暗示了愚昧民众的无药可救,无论是草民,还统治者的打手及奴隶。而小说中“吃点心”(页19)却又歪打正着的指涉了作为药的物质性——心状的人血馒头“趁热吃”(页20)——“点心”。而其更深层的隐喻则下文述及。 《狂人日记》中的“药”同样折射出反向的意蕴。大哥请来的何医生的诊断——“不要乱想。静静的养”(页4)成为狂人质疑的对象,看脉和治病恰恰是为后来的吃人做准备,当然,也是揭发历史、制度的吃人和吃人的制度的载体。 2.吃“药”与吃“饭”的次序。细读鲁迅的小说,在吃药和吃饭之间其实也存在着一种次序。民众的物质性、务实性也可从此次序中初显端倪。这以《明天》为代表。 《明天》中阿五们的吃喝和宝儿的吃药形成强烈对比。宝儿的生病和闲人阿五等的吃喝互相映照,前者往往成为他们的谈资。单四嫂子首次看病的结果是敷衍的中医先让宝儿“吃两帖”(页26)。抓药的时候,偶遇准备吃饭的阿五,帮忙抱小孩成为他揩油的理由。后来,宝儿“吃下药”(页28)却慢慢去世。几堆人来帮忙,帮忙的人要吃饭(页28),在丧事过程中,鲁迅又强调“凡是动过手开过口的人都吃了饭。太阳渐渐显出要落山的颜色;吃过饭的人也不觉都显出要回家的颜色,——于是他们终于都回了家。”(页29) 鲁迅数次用“粗笨女人”来形容单四嫂子,这固然可能概括了她的愚笨、不开化,但通过吃药和吃饭种种场景的对照,却仍然可以看出她对精神牵挂/寄托的初步追求,而其他人却更多的是生物性的行尸走肉,他们才是真正愚笨的需要救治的人。 二、重叠与神合:吃/被吃的话语转换 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吃/被吃如何从生理层面进入了文化/隐喻层面的内在转换?比如在《酒楼上》,“我”对并不特别喜欢的荞麦粉的假装狼吞虎咽钟爱——狂吃,并没有阻止流言对阿顺姑娘的吞噬;而《孤独者》中,“吃”也是别有深意,物质上落魄的魏连殳似乎连他认为最纯洁的小孩也拒绝了他——不吃他的东西(页211),而当他俯身权贵、放弃启蒙/革命思想后,对大良们的祖母可以吆三喝四,“老家伙,你吃去罢”(页220),而被呵斥者似乎很受用。不难看出,“吃”同样可以隐喻启蒙者对精神操守和现实因应处理所导致的“成功的失败,失败的成功”之间流转的哲学,甚至可能是鲁迅作为陷于夹缝中觉醒痛苦且死影笼罩的孤独者的自我隐喻。8 若进一步思考,在吃/被吃,生理到文化之间也存有一种复杂的流动关系,根据其方向,我们可以将这种话语转换分为对流型的何压倒型的。 (一)短暂的对流:《狂人日记》的反省。 被誉为中国第一篇现代白话小说的《狂人日记》虽然手法上未见得特别圆熟,难以摆脱模仿和传统的影子9,但在思想上却有过人之处,成为新文学运动思想界的振聋发聩的“呐喊”,而且哪怕是我们只从话语转换角度的视角探勘,亦有其独到和复杂之处。 1.从个体被吃到集体吃人。《狂人日记》的视点虽然是游移的,但令人触目惊心的冲击却是来自“狂人”的强烈的过度的主体敏感。这个敏感主要表现在它的受迫害性思维——一种非理性思维。比如,从“咬你几口出气”,到“吃心肝”,从“吃鱼”联想到吃人,从何医生看诊到李时珍的人肉可煎吃(页5),从赵家的狗到“海乙那”群体等等,我们不难看出,从个体思考、感受、联想上,狂人表现出一种被吃的恐惧和敏感特征,当然,这个层面更多是主体的。但已经较有威力,“鲁迅的非理性思想使他获得了对传统、对社会、对历史及现实人生的一种深刻的认知和把握,使他总带着一种自上而下的俯视目光,对中国的社会文化环境进行批判性的审视和思考。”10 从力比多的口腔中心逐步过渡到人吃人,集体以及制度吃人,其中并非毫无关联。其中至少有两个连接途径:1无数个体的丑恶累计成集体罪恶:在小说中,许多吃人的个案,在不同的历史时空中记忆叠加、对话,就变成了历史记载缝隙中的吃人谱系;2文化的修饰。当个体人在被单纯视为生物个体时,吃人/被吃成为蛮荒时期人类并不自知/自耻的生存方式和技巧,人更多是物质性的食物,所以有论者指出,“中国社会和历史的野蛮性除了这直接的吃人以外,还有社会的制度,也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吃人,也就是对人的肢体的和精神的残害。”但人对人肉体的吞食原有主题不可忽略。11 但当文化逐步形成和渗入人类社会时,“吃人”就不再是生理的,在文化的烛照下,人类不能再肆无忌惮或无动于衷;同时,反过来,文化也可变成一种修饰和遮羞布,比如,加上“恶人”的罪名,身体被诛杀并吞吃(页8-9),或易子而食等等。《狂人日记》中“吃人”的意象实际的象征意义是“指人的精神的‘被吃’;也就是说,在中国的封建文化的整合下,中国人身上的人性被吃掉了,但兽性却得到了张扬”。12 2.被吃/吃人的自省。《狂人日记》中相当令人震撼的还有狂人的自省精神,在揭示“吃人”的历史真相和勾勒个体遭遇之际,他并没有忘记反省自我,他在吃人文化制度传统的熏染下,也未必没有吃人。“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页10) 在这样的反省中,吃人和被吃就形成了一种暂时的对流关系,狂人没有超然物外,也没有乐在其中,而是敏感的直面自我,难能可贵。需要指出的是,这种对流是相当短暂的,《狂人日记》正文中令人荡气回肠、悲情四射的呐喊恰恰反证了拯救的不可能,因为那段古文楔子中,狂人“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页1)而纵览鲁迅小说,这种悲剧意识贯穿始终,而且可谓与日俱增,而《故事新编》毋宁更是悲极而泣的笑,在表面的油滑和轻快背后却又是无尽的悲凉。 (二)“被吃”压倒“吃”。 如前所述,鲁迅的多数小说中,“被吃”的主题日益凸显,《孔乙己》中,分茴香豆给孩童的他(页13)也借此呈现出善良、可爱的一面,但却无法摆脱被吃的悲剧命运,而在其他小说中,鲁迅进一步强化论证了此主题。 1.《药》:救赎的悲剧。鲁迅名篇《药》则相当精彩的刻画了启蒙者、革命者或是与愚昧国民的拯救者的“被吃”的悲剧,而耐人寻味的是,这里的被吃是具有双重意义的:1夏瑜的身体(人血)被吃,制成人血馒头出售去拯救肺痨患者华小栓,华/夏自相残杀从名字上可以看出国人的内讧;2夏瑜的思想被愚昧吞噬,恍如石子堕入大海,没有一丝涟漪。甚至是他善良的母亲也无法理解。 如人所论,“‘吃人’一词虽然有实指的含义,但更多更主要的意义是指人的自主意识、自由精神的丧失而不是单指肉体的‘被吃’。‘吃人’意象既是鲁迅用来抨击封建礼教、挖掘国民劣根性的工具,又是他用来解剖社会、解剖自己的手术刀。”13《药》也因此成为“吃”的话语转换种极其经典的一篇,生理和文化的隐喻是严丝合缝重叠的。 2.祥林嫂:集体谋杀的牺牲品。《祝福》中阿毛被狼吃的现实/故事其实更隐喻了祥林嫂自我的悲剧,我们当然可以说政权、族权、神权、夫权的逐步丧失导致了她的灭亡,但这可能失之抽象。实际上,祥林嫂死于集体谋杀。在封建礼教的游戏规则中,祥林嫂力图恭恭敬敬做个好学生,但还是不能。她一再被逼/卖嫁人,以死抗争;儿子丈夫遇害/难,自己又被剥夺祭祀帮忙的权利,甚至在她辛辛苦苦捐了门槛后仍如此。 而八卦又恶毒的柳妈,反讽的是,她居然“吃素”(页145,含义丰富,她却残忍的吃了同阶层的同类——祥林嫂的肉),她用传说勾起了祥林嫂对来世的思考,当她关于终极关怀的问询被拒绝后,走投无路(物质极度贫困,精神彻底空虚)的她只能死亡,但这背后却呈现出集体吞吃普通民众的真相。 3.《伤逝》:青春理想的坍塌。如果我们将《伤逝》按照表面意思理解为一篇爱情小说的话(当然,它意义繁复,比如可能隐喻了对兄弟之情的悼念14),那么,子君之死毋宁更凸显了拥有激情和理想的年轻人被吃的悲剧。 首先必须说明,“吃”在勇敢反叛的年轻人那里含义过于丰富了,甚至超出了他们的承受能力。第一,“吃”成为生存必须(页228),经济独立是第一位的,子君、涓生并没有这个能力;其次,“吃”由于子君的苦苦经营慢慢成为涓生的“束缚”(页231),对他的工作不无影响;第三,子君在现实中勾画/设计的"吃"的次序是:阿随、涓生、油鸡们。在爱情(Love)和生活(Life)的兼顾中,这个设计是有问题的。后来油鸡们也被迫吃掉,油鸡的命运其实也暗示了子君的命运。更进一步,涓生也并非纯粹的革命者,他身上仍残存男权思想、自私性、以及旧的影子,但除此以外,这个不能容忍新生的社会制度和现实情境才是吃人的最大主谋。 4.《采薇》:气节的败落。《采薇》若从吃的角度思考也是别有韵味。伯夷、叔齐之死自是众说纷纭,殉节或死于八卦损伤等等都是题中的应有之义。我们毋宁说,他们的死也是一种必然。对食品——“薇”的选择业不是一步到位,而是有个过程:从当初的老人院的烙饼,到沿路乞讨的残饭团(页314),到尝试松针(页315),再到“薇”。 不难看出,这是一个步步退缩的选择过程。坦率说,日渐减少的“薇”和他们日益不支的体力已经暗示了他们的穷途末路,催他们早死的其实是对他们气节的攻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薇”何尝不是?将他们逼上了死路,而死后,闲人们对他们的诬蔑却又更证明了吃人的复杂与阴险。 不难看出,“吃”从生理到文化的话语转换是耐人寻味的,在人的社会性逐步丰富时,文化性也得到增强,“吃”作为生理的实践其实和文化运行愈发密切相关,这既反映了"吃"对生存的客观重要性,又反映出由此生发的文化对他的主观改造、引导与扭曲等等。而在鲁迅的小说中,吃/被吃的对流型反省书写往往是少见的、暂时的,他更多刻画了不同层次的国民,尤其是下层民众不断"被吃"的悲剧命运。 三、延伸与升华:写在"吃"之外 毋庸讳言,“吃”的涵义也在不断流转,如“吃苦”(页36)的"吃"则变成忍受之意;而在《兔和猫》、《鸭的喜剧》中的“咬”(页108)和"吃"(页115)意义也有所变化,它关涉的更是生物进化论中生物链的延续,“吃”不过是一种手段。更耐人寻味的还有,跟“吃”相关的其它词语的指涉。 比如“喝”。吃喝往往并置,《离婚》中的“喝”虽然单列,却同样意味深长。在未见七老爷之前,慰老爷家中“喝年糕汤”(页256)的爱姑可谓信心满满、中气十足,对自己的获胜很有把握,对两位老爷无论见没见面的似乎都不放在眼中;结果却是出人意料,在文化权力等的威压下逐步退缩让步,最后服输,所以端茶送客的慰老爷邀请她“喝新年酒”(页261。注意,还没喝的),爱姑连称不喝了。在一来一去的“喝”中,前倨后恭的悲剧反讽悄然显现。当然,也还有其他字眼值得仔细剖析。 (一)“咬”的立体性。 “咬”也可算是鲁迅小说中出现频率较高的字眼。在《补天》中,“咬”呈现为一种阻力,补天的女娲在劳作时,有东西“咬伊的手”(页274),而悖论的是,死后的女娲尸体却成为争抢利用的对象。《阿Q正传》中,“咬”的实用可谓别出心裁。咬虱子发出的声响(页65)成为闲人阿Q和王胡比赛的资本,在“精神胜利法”的国民性批判中,如此无聊的东西得到重用却可更真切地反映出鲁先生的匠心,实在是可笑可悲。 “咬”相对集中的篇章则是《铸剑》,其中的吞刀、吐火(页332)作为娱乐大王的把戏自是不必多说,而“咬”却成为眉间尺复仇的方式,他的在金鼎中的头和王作战时,由于经验不足面临失败,结果黑衣人削头加入,形成了二对一的混战互咬局面(页336),“于是他们就如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不难看出,这形成了一种“咬”式复仇的闹剧和狂欢。15 (二)“口”的攻守战。 《奔月》中“吃”的涵义也是相当丰富,从嫦娥“吃”的对象的演变也可窥豹一斑。从开始的只吃熊掌、驼留峰,到吃野猪、兔、山鸡,再到乌鸦,这种变化同时也可反衬出羿的英雄末路。 除此以外,相当引人注目的是,羿和逢蒙的战争都和口密切相关。力图杀羿后称霸的逢蒙利箭迎面飞来的时候,羿以口咬箭应声而倒(“啮镞法”)自卫,而逢蒙却以造谣和诅咒(页284)作为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所谓众口铄金)。这样的口战中,鲁迅无疑充满了对青年劣根性的鄙夷和惋惜,当然,这也和高长虹事件16不无关系。 总体而言,尽管这些话语不如“吃”那样丰富多彩,却同样反映出鲁迅对生理官能的深入思考、借鉴和化用,对于丰富相关话语也是不无裨益。 结语:不难看出,鲁迅小说中“吃”的相关话语相当成功的承担了批判思考和深度开掘的功能,无论是在维生层面的繁复,还是在吃/被吃转换的过程中实现生理与文化的交叉、互渗,甚至是在和“吃”相关的其它话语指涉中,鲁迅都成功的展现了其独特的话语形构规则与轨迹,并借此深入批判其中权力的弥漫、体制/传统的吃人,个体的自救、缺憾与被吃等等。毫无疑问,类似的研究仍可持续展开,如其中的身体话语运作等等都值得有心人士继续探研。 注释: 1 本文所用鲁迅小说版本是出自金隐铭校勘《鲁迅小说全编》插图本(桂林:漓江出版社,1996年6月1版,1998年4月4刷)。如下引用,只注页码。 2 Fredric Jameson, "Third-World Literature in the Era of Multinational Capitalism", see Social Text, No. 15, Autumn 1986, pp.65-88. 中译本可参詹明信著《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北京:三联书店,1997第1版,2003年8月2刷),页516-546。 3 孙自见《浓淡有致 韵味无穷——谈鲁迅小说里的“吃”》,《中学语文教学参考》2004年第12期,页52-53。 4 傅柯著,王德威译《知识的考掘》(台北:麦田,1993),页116-117。 5 王德威《导序二:“考掘学”与“宗谱学”》,见傅柯著,王德威译《知识的考掘》,页46。 6 这方面的书写可谓数不胜数,饥饿、疾病、、政治灾难等天灾人祸常成为不断的主题。随手拈来,比较著名的有:张爱玲《秧歌》、路翎《饥饿的郭素娥》、余华《活着》、王蒙《坚硬的稀粥》、刘恒《狗日的粮食》、苏童《米》、虹影《饥饿的女儿》等等。 71927年鲁迅在广州时,顾颉刚曾于七月中由杭州致书鲁迅,说鲁迅在文字上侵害了他,"拟于九月中回粤后提起诉讼,听候法律解决。"且"暂勿离粤,以俟开审。"鲁迅当时答复顾:"请即就近在浙起诉,尔时仆必到杭,以负应负之责。"具体可参中山大学中文系编《鲁迅在广州》(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76)。 8 具体可参李欧梵著,尹慧珉译《铁屋中的呐喊——鲁迅研究》(长沙:岳麓书社,1999),页96-97。 9 具体可参朱崇科著《张力的狂欢——论鲁迅及其来者之故事新编小说中的主体介入》(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页196-197。 10 黄寒冰《非理性话语的飞扬与理性精神的高涨——对鲁迅早期作品中疯癫意象的一种解读》,《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页60-65转59。引文见页63。 11 汤晨光《是人吃人还是礼教吃人?——论鲁迅《狂人日记》的主题》,《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04年第1期,页111。 12 余连祥《论“吃人”意象的象征意义——鲁迅《狂人日记》新解》,《浙江学刊》2001年第5期,页97。 13 刘红《鲁迅对中国封建文化“吃人”意象的精神挖掘》,《齐鲁学刊》2005年第5期,页103。 14 1963年,周作人在他的《知堂回想录》中说:“《伤逝》不是普通的恋爱小说,乃是假借了男女的死亡来哀悼兄弟恩情的断绝的”。具体可参周作人著《知堂回想录》(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页486。 15 具体可参朱崇科著《张力的狂欢》中编。 16 具体可参朱崇科著《张力的狂欢》,页249-251。或参董大中著《鲁迅与高长虹:现代文学史上的一桩公案》(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 (原载《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7期) 朱崇科 学术中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