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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盼中，《沈从文家书》（上、下）终于由江苏教育出版社出版了。 在沈从文的全部创作中，书信，特别是家书，有着特别重要的价值。它们既反映出一个天才作家心灵历程和情感变化的轨迹，更寄寓了他的文学才华，特别是当不再从事文学创作转而从事文物研究和撰述之后，家书几乎成了他惟一施展文学才能的天地，延续着他的文学梦。与此同时，作为私秘性极强的家书，总是会或多或少记录着写信人对现实的观察、认识和思考，从而也就在很大程度上能够为历史留下相对真实可信的史料，提供不同角度的细节。 10多年前，我找到沈夫人张兆和及沈公子虎雏，就以上面这些话说服他们第一次编选、出版了一本《从文家书》，使我们有机会更深入地了解沈从文。 虎雏先生去年告诉我，他将在《从文家书》和《沈从文全集》的基础上重新编选一本《沈从文家书》，补充一些新发现的信以及家人写给沈从文的信，使其成为迄今最为齐全的沈从文家书全编。 可是，没有想到，新拿到手的《沈从文家书》，一处又一处由出版方作出的莫名其妙的删节，却让人对这一版本失望之极，复有难以言说的悲哀，为沈从文，更为我们读者自身。问题主要出在下册。1965年~1977年之间的家书，删节注明和空格天窗随处可见。奇怪的是，哪怕是2002年出版的《沈从文全集》中已经收录的家书，此次居然也没有避免。这里，且与《沈从文全集》（以下简称《全集》）作一对比，看看《沈从文家书》（以下简称苏版《家书》）到底做了什么样的删节。 苏版《家书》第391页 此为沈从文1965年11月24日致张兆和信。被删节内容见《全集》第21卷第499~500页，系沈对当时国际局势的描述和分析： “这些事也许可以避免，也许将于一年二年中会出现，到时红红却成了当年的虎虎，带着她上路的，还得我们！照日本近几月几篇重要文章看来，日韩条约一见实施，一二年内朝鲜就必然随时会有新的事故发生，特别是西贡方面傀儡政权的崩溃前夕，作为他们挽救崩溃的战略，东北问题更容易产生，可能性极大。印度为转移内部经济困难，也会作为美帝工具，而用苏米格21飞机和新的兵器在边上挑衅。……最讨厌的大致还是日军国主义者梦心幻想，为世界、为它本国带来的灾难危险性格外大。活到这一世纪的人，说壮丽也够壮丽，但是说痛苦也够痛苦！谁都明白战争带来的破坏性，但是谁也无能力使世界几种矛盾化为平衡。特别是资本帝国主义的侵略性，以为解除其本国经济上的危险和内部种种矛盾，最后总是战争，用扩大侵略的战争来作为最后一着棋。目下趋势已明显可以看出又到了战云四布的前夕。特别是越南问题的发展引起的局势，我们不准备忽然的突击，就将犯大错误！闻日本刊物竟有推测今年十一月我不受突击（珍珠港事件似即十一月），明年三月也会出现问题。因为估计彼时美军结集已完毕，而包围我国的所有大军用机场等也已完成，关岛、琉球及第七舰队的准备工作也已经差不多，且以原子弹一投我即只有投降。这种文章虽出于日人估计，也近于心理战一部分。由我们看来，南越事已够他们焦头烂额，向中国挑衅，一时还不至于冒险。但总的趋势看来，随时还是会有事情发生。闻京密运河的发掘，即是备战工作一部分，平时可用以灌溉几百万亩京郊土地，战时万一水库被炸，也不至洪水泛滥。南方若干省份已早作预防万一紧急处置。北京方面干部安排，也是不论夫妇一人在外埠工作，即将另一人也外调。馆中已有一同事照政策外调。小弟工厂已有部分入川，连家具也带走（怕那方来不及供应）。惟昨至郊外一看，却又到处在搞新建筑，有的规模并且相当巨大，可见从我方估计，打也不怕，炸也不怕。一切拟进行的建设，还是照预定计划进行。全国均在为第三个五年计划而准备。” 苏版《家书》第394页 此为沈从文1965年12月12日致张兆和信。《全集》第21卷第506页中的“科学院社会科学各部门，正在大举讨论吴晗关于海瑞戏剧和姚文元戚本禹文章……”一句，《家书》删除“姚文元”三字，以方框代替。 苏版《家书》第426页 此为沈从文1967年10月21日致沈虎雏、张之佩信。被删节部分见《全集》第22卷第66页：“好在‘三家村’、‘阎王殿’均无关系，当不至于如巴金、冰心困难。这自然也只是比较上说的。” 苏版《家书》第438页 此为沈从文1968年2月16日致张之佩信。被删节部分见《全集》第22卷第108页： “妈妈昨在科学院看大字报，才知道学部造反派头头王恩宇、傅崇兰通通捉了。最出人意外是戚本禹大标语已上街，也随同关锋、王力而出了问题。虽意外，也意中，原来戚、王、关、林、吴、穆、潘、吴……都极熟悉，通声气，戚在两面手法中活动，野心大得很！过去总还以为是‘主席身边人’，说话算话，准数。一经揭发，才知道野心扩张到不易设想！又听说文艺组（口）也有了些改动。谁管这个，我们还不知道（‘欧阳海之歌是大毒草’也上了街）。只知道金敬迈早已调走，但是一定有许多能干得力小将将继续顶上去，接下去。这一摊子本来并不好管，人事太复杂！” 苏版《家书》第547页 此为沈从文1972年6月30日致张兆和信。被删节部分见《全集》第23卷第108页： “闻说川之梁、浙之南、赣之程②（赣另还有四位）均点了名，举一反三，可知在逐渐清理中必还大有其人也。” 删除一些内容后，《家书》又相应删去注释②：“川之梁，指四川省的梁兴初；浙之南，指浙江省的南萍；赣之程，指江西省的程世清。此前分别为该省革命委员会主要领导人”。 苏版《家书》第659、660页 此为沈从文1977年8月16日致沈虎雏、张之佩信。被删节内容见《全集》第25卷第114页： “……这里不久将开十一大会。或已经开，传闻邓颖超、陈云、徐向前……加入政治局常委。” 第116页，同一信中“过去一时安徽生产在宣传中一切好得很，近听本省内行说，却近于一种骗局，所以万里一去，即把假象揭穿……”一句中，“万里”名字被删除，以方格代替。 苏版《家书》中还有一些删节，恕不一一列举。 虎雏先生告知，应出版方要求，除一些删节外，还有几封原已收录在《全集》、《沈从文别集》中的信，此次也被剔除，未能收录进苏版《家书》。 其一，沈从文1967年2月2日致沈虎雏、张之佩信，谈及“文革”进入夺权阶段作者所见，及运动中人事变故传闻。载《全集》第22卷第27~29页。 其二，沈从文1967年3月25日致沈虎雏、张之佩信，谈及对运动趋势的估计，自己的现实状况和对命运的推测。载《全集》第22卷第30~34页。 其三，沈从文1976年11月4日致沈虎雏、张之佩信，谈及“四人帮”各种罪行和丑闻、批“黑画”、江青服等等。载《全集》第24卷第534~537页。 我不清楚出版者到底根据什么原则进行以上删节和剔除。我不明白，为什么可以保留戚本禹的名字，而姚文元的名字必须删除？当年农村改革的功臣万里的名字为什么要删除？沈从文这样一个文弱书生对时事的观察、关注和议论，为什么要删除？ 难道与“文革”有关的人与事，就不能在历史文本中存在，就一定要从人们的记忆中删除，从历史中删除吗？ 看看日历——2006年——正是“文革”爆发40周年、结束30周年的日子。 虎雏先生在给我的信中说：“下册被开了许多‘天窗’，似为半个多世纪以来首例。……连万里、姚文元名字都要隐去，取舍原则十分可笑，却是现实。这版本也就如错版邮票，成为某种标本了。” 说得不错。苏版《沈从文家书》的确是一个标本，不过，是一个悲哀的标本而已。 （作者：《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著名传记作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