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君宜:独一无二的纯洁和认真 早在五十年代,我在北京市一个区做团的工作的时候,我就有机会见到君宜同志了。她当时在《中国青年》杂志社工作,她写了一些谈青年人思想修养的文章,写得很好,如《妹妹的故事》等。一些学校的团总支请君宜去做报告,我作为团干部前往旁听,发现她说话又急又有些口吃,和她的干净流畅的文笔相比,她的口才实在不强。 一九五六年,我发表了《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君宜同志主编的《文艺学习》组织了讨论,赞成与批评的意见都很热烈。她约我到她家里去过,同时见到的还有当时任市委书记的杨述。她(他)们与我交谈,是抱着关心帮助循循善诱的师长的态度的。他们的观点其实非常正统,但他们都十分与人为善。 后来由于毛主席的干预,《组织部……》的风波暂时平安度过。当然,等到反右开始,毛主席说过话也罢,刘少奇打过招呼(见今年第一期《百年潮》上的有关文字)也好,都没能保得住我,我还是在劫难逃地落水了。 到了一九六二年,情况刚刚好一点,我就收到当时由君宜同志主持的人民文学出版社的约稿信,继而,她与黄秋耘同志多次与我见面,他们千方百计地帮我想办法,希望《青春万岁》能顺利出版。君宜还把我的短篇小说稿《眼睛》转给《北京文艺》发表。但后来很快“精神”又变了,他们对我的呵护,也没能达到预期的效果。 “文革”中她去过一次新疆,我去看望她,她是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似乎不认识我。她吓坏了,她其实是不敢与我交谈。到了一九七六年,我爱人回北京探亲,她受我的委托去看望君宜,君宜也是一句话也没有。我理解,君宜是一个极讲原则讲纪律极听话而且恪守职责的人,她不会两面行事,需要划清界线就真划,不打折扣,不分人前人后。同时,我从来没有对她的与人为善失过信心。 进入新时期以来,她是极端认真地拥护党的三中全会精神并身体力行之的。她写出反响巨大的《思痛录》来绝非偶然,她用外在的要求克服内心的良知的经验太多了,她必须把这些“痛”告诉读者。 同时她是一个极诚实的人,最利索的人,从不模棱两可,从不虚与委蛇,从不打太极拳。办事,她没有废话,没有客套,没有解释更没有讨好表功,即使在最好的情况下你与她打交道也时而觉得太“干”得慌;由于形势的原因,她认为不能与你交谈更不能帮你的忙,那就干脆一句话都没有。她确实是做到了无私,她不承认私人关系,不讲人情世故。她也算是绝了。而最好的情况下,如果她与你的意见不一致,她也绝不照顾关系,哼哼哈哈。例如,八十年代我曾在某个场合说过文学总体上看是人类的业余活动的话,君宜不赞成我的话,她立即也在一定的场合表示异议。 君宜还有一件事给我的印象极深,她写作速度极快,而且能够抓紧一切时间,有一次在机场等飞机时,我也看到她在笔记本上奋笔疾书。她退下来后病中写下那么多好东西就是证明。然而,她长期服从党的安排做编辑工作,硬是牺牲了自己的写作,同时她帮助了那么多青年作者脱颖而出。这也表现了无私,这令人肃然起敬。 我常常想,在中国这个古老和讲谋略的国家,在有过那么多战略战术的国家,在经过了那么多沧桑和现代后现代炒作和姿态以后,还有君宜同志这样认真和纯洁的人吗?我不敢多想了。1999年1月 冰心———最本色的中华小老太太 与世纪同龄的冰心比我的父母还要年长十来岁,我的父辈已经是她的读者了。我上小学三年级时买了一本旧版的“全一册”《冰心全集》,我至今记得我的父母看到这本书时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兴奋的光芒。 那时我就读了《寄小读者》《英士去国》《到青龙桥去》《繁星》和《春水》,在写母爱、写童心、写大海的同时,冰心同样充满了对国家和民族的忧思。 五十年代我读过她的一些译作,像泰戈尔,像纪伯伦,我真佩服她的博学。 直到七十年代后期我才有机会与她老人家有所接触。她永远是那么清楚、那么分明、那么超拔而又幽默。她多年在国外生活和受教育,但是她身上没有一点“洋气”,她是一个最最本色的中华小老太太。她最反感那种数典忘祖的假洋鬼子。她八十年代写的小说《空巢》,表达了她永远不变的对祖国的深情。她关心国家大事,常常有所臧否。她更关心少年儿童,关心女作家的成长,关心散文创作。她既有时人们爱用的“有机知识分子”的忧国忧民之心,又深知自己的特色,知道自己适合做一些什么,她不是只知爱惜羽毛的利己者,也不是大言不惭的清谈家。 她常常以四两拨千斤的自信评论是非。她说一件事怎么样做就是“永垂不朽”而换一种做法就是“永朽不垂”。她说她不喜欢的一本刊物“只消改一个字就行了”。她的话令人忍俊不禁。她会当面顶撞一些人,说“你讲的都是重复”。而对她不喜欢的人不自量力地去求字,她就问:“你带了纸来了吗?你带了笔来了吗?你带了墨来了吗?没有这些,怎么写字呢?”她说起她的这种“狡猾”地摆脱纠缠的故事,自己也禁不住得意地大笑。 她更乐于自嘲。她自称自己是“坐以待币(毙)”,她解释说是坐在家里等稿费———人民币。在她的先生吴文藻教授去世后,她说她已经能够做到毛泽东倡导的“五不怕”———不怕离婚了,此外她已年逾九十,所以不怕杀头,也无官可罢无党籍可以开除。一九九四年她大病过一场,我去看她,她说:“放心,这次我死不了,孔子活了七十三,孟子活了八十四,谢子(指她自己)呢,要活九十五。”如今,九十五早已超过了,这就是“仁者寿”的意思吧。 然而对于国家大事,她是严肃的,她拿出自己积存的不多的稿费捐赠给灾区人民,她又拿出自己的钱办散文评奖。 她近年身体益弱,有一次我去看她———她连眼睛都睁不开了。然而,无论什么时候她都是清醒的。后来,她的身体又奇迹般地恢复了。有一次我又去看她———她正在接受一家电视台的采访。我劝她,不必满足一切记者的要求,您累了,闭目养神可也。她回答说:“那不等于下逐客令吗?那怎么好意思呢?” 我过去说过,冰心是我们的社会生活文艺生活里一个清明、健康和稳定的因素。现在她去了,那么,回忆她、阅读她,这也是一个清明、健康和稳定的因素吧。在遇到困扰的时候,在焦躁不安的时候,在悲观失望的时候和陷入鄙俗的泥沼的时候,想想冰心,无异一剂良药。那么今后呢?今后还有这样大气和高明、有教养和纯洁的人吗?伟大的古老的中华民族,不是应该多有几个冰心这样的人物吗? 1999年3月 (摘自王蒙《不成样子的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