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猫传》中丹龙的卖瓜幻术从哪里来?
《妖猫传》电影还没有看,但是看了诸雨辰兄的文章《说说唐代那些“幻术”》,他提到“在《妖猫传》中,丹龙化身艺人,以幻术卖瓜,洒下种子,瞬间即可开花结瓜。众人皆以为奇,只有空海和尚看透是幻术”,我忽然想起从前的文章中曾涉及此类故事渊源的部分,故摘出来列在下边,也算凑个热闹。 稍微熟悉《聊斋志异》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蒲松龄笔下《种梨》故事的衍化: 有乡人货梨于市,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于居士亦无大损,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见喋聒不堪,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啖,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坎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渖,道士接浸坎上。万目攒视,见有勾萌出,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摘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 芥川龙之介在《文艺杂话·饶舌》里说日本和中国的幽灵之间也有很大的悬殊:“日本的幽灵属于非社交型的,过于近乎了并不愉快……但是中国的幽灵就不同,有教育义理,人情厚实,比活人待人周到得多。如果以为我说的不实,读一下那部《聊斋志异》好了。”然后便说:“《今昔物语集》和《聊斋》中,十分相似的故事两部书里都有。比如《聊斋》里的‘种梨’的故事,从大概的情节来说,就和《今昔物语》中本朝部分第二十八卷的‘以外术破盗食瓜故事’没有大的区别。把梨换成瓜就几乎相同了。”他进一步推测说:“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日本故事可能传到中国去了。” 我们看一下《今昔物语集》中的记载:
古时,一年七月季节,有一伙平民赶着许多驮运甜瓜的马匹,自大和国奔往京城,走到宇治以北,看见一棵没有结果的柿子树,于是就停下脚步,把瓜筐全部搬下马来,在树阴下纳凉休息。当时他们便将自己私带的体己瓜取出一些,切开分食。正在这时,有一衰迈的老人,罩衫上扎着一根腰带,脚下穿着一双木屐,手拄木杖走了过来,看样子像是住在附近。老者来到吃瓜的平民身边,有气无力地扇着团扇,两眼望着他们吃瓜。老者看了半晌,开口说:“请众位把瓜分给老朽一个吧,我口干得实在难以忍受了。”众人听后说:“这些瓜并不全是我们的,像你这样可怜的人,本当给你一个,但因它是送往京城去的,所以不能动。”老者听罢说:“真是些狠心的人!你们应当可怜一个老年人,这是好事,你们不给,老朽只得另外想办法,自己种来吃了。”众人听后,只道是一句戏言,正在觉得好笑的时候,就见老者拿起一根树枝,在他身旁挖起土来,然后像种菜一样,把地整成畦垅。众人都注视他究竟作何把戏,又见老者把他们丢在地上的瓜子,拾在一处,然后种在这块地上。其后过不多工夫,那瓜子便长出两片叶来。众人瞧见瓜已发芽,不胜惊异,这两棵瓜眼看着往上长,越长越高,茎叶繁茂,接着便开花结果,所结俱是熟透了的大瓜。
众人见此情形,暗想老者必是神仙下界,心中很是惊恐,老者一边摘着瓜吃,一边对众人说:“众位不肯给,我只有这样吃自己的了。”说罢并请他们一起吃,由于瓜结得太多,老者又把行路的人也唤来同食,大家欢天喜地大食甜瓜。吃毕,老者说:“老朽要告辞了。”说罢,起身离去,转眼不知去向。老者去后,众人要动身起行,就到马匹旁边装驮,一看瓜筐虽在,里面却是一个瓜也没有了。他们这时拍手顿足,十分惊奇,才知道是老者用障眼法盗去了筐中的瓜,所以大家未能得见,虽然悔恨万分,但老者已然不知去向,也是无可奈何,只得重返大和。行路的人瞧见这番光景,觉得又是惊奇,又是好笑。
为了能看清两个故事的关系,我把文字全录下来。大家可以看出,此节确实与《聊斋志异》很相似,二者或当有渊源关系。然而,芥川龙之介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又补充说:“不过,这样的故事就其性质来看,又是中国味十足。这样看来,这个故事的原型可能开始是中国的,很早以前传到日本,我想,谁如果有闲暇作一番考证,一定有趣。”事实证明,《今昔物语集》中此篇确非《聊斋志异》的来源,反是中国故事的改编——其当源自《搜神记》的《徐光》:
吴时有徐光者,尝行术于市里。从人乞瓜,其主勿与。便索瓜瓣,杖地种之。俄而瓜生蔓延,生花成实。乃取食之。因赐观者。鬻者反视所出卖,皆亡耗矣。
此则虽短,但两相对读,可以看出,《今昔物语集》所载之事,当出于此,虽详略有别,但情节全同。《搜神记》一书至少在公元九世纪末便已流传日本,因为藤原佐世(847—898)的《日本国见在书目录》中即已著录;而且,收录此则故事的《法苑珠林》也早有日本传本了。据严绍璗《日藏汉籍善本书目》载大东急纪念文库即藏有此书的北宋刊本。所以,这一故事在《今昔物语集》之前便已传入日本——事实上,《今昔物语集》这部书中还有不少袭自《搜神记》的例子,所以,这一判断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不只芥川龙之介,就是《今昔物语集》的编者或许也已经以为这则故事是日本本来就有的,因为我们都知道,《今昔物语集》分为三个部分,即收印度故事的“天竺”部分,收中国故事的“震旦”部分和收日本故事的“本朝”部分,而这则故事就收在最后一部分中。
最后,我们再回到《妖猫传》,这类故事虽源于中国,但其细节却与《今昔物语集》颇类。我觉得有些纳闷,急忙去翻阅《妖猫传——沙门空海》,这时才发现,原来此书的作者是一位日本人梦枕貘——恕我无知,此前并不知道,反倒因电影的关系理所当然地以为是中国人所写。既知此为日本人所写,则其自然如芥川龙之介许多小说一样,乃从《今昔物语集》中袭来,因此,直接的血缘仍然算是日本遗传吧。有趣的是,作者又把从《今昔物语集》开始辛辛苦苦搬到日本的故事再搬回了中国,放在洛阳街头,只是,他安排了一个聪慧无比、能看透幻术的日本高僧空海来揭穿之,似乎并不甘心将此幻术就奉还。不过,作者的设置似乎仍有一处颇具深心,即将表演幻术者设置为胡人(丹龙?)。
事实上,此类幻术确非中国所产,而当来自西域。《贤愚经》卷十《须达起精舍品》便记载云:“六师众中有一弟子名劳度差,善知幻术,于大众前咒作一树,自然长大,荫覆众会,枝叶郁茂,花果各异。”所载者与《搜神记》颇同。当然,佛经中有,并不代表即传入中国,此《贤愚经》之汉译时代也确实晚于《搜神记》。但,我们还有更早且更明确的文献支持,即《汉书》卷六一《张骞传》云汉武帝时,“大宛诸国发使随汉使来,观汉广大,以大鸟卵及黎轩眩人献于汉”,颜师古注云:“眩,读与幻同。即今吞刀吐火、植瓜种树、屠人截马之术皆是也。本从西域来。”颜师古注说得很清楚,这些“幻人”所会的幻术中便有“植瓜种树”一条,而且也清楚地说“本从西域来”。其实,这一点用《搜神记》亦可自证,如其有《天竺胡人》一则,即述其表演“断舌”、“吐火”等术。
如此看来,这一幻术的流传或正如《今昔物语集》的编排所暗示的那样,即从天竺至震旦再至日本吧。今天,中国导演所拍摄的日本作者所写的《妖猫传》将在中国上映24日后在日本首映(嗯,这句话像种瓜幻术的流传一样绕),这也算是幻术流传的后话吧。
(转自章黄国学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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