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希和生平与论著编年目录》 [德] Hartmut Walravens 编 布卢明顿:印第安纳大学内亚学研究所 2001年版 胡文辉的奇书《现代学林点将录》用非常精到的语言点评了法国汉学家伯希和(Paul Pelliot,1878-1945)及其论著的翻译者冯承钧(1887-1946)。为验证他的评论是否到位,我曾将德国学者Hartmut Walravens所编《伯希和生平与论著编年目录》(Paul Pelliot[1878-1945]: His Life and Works-a Bibliography, Bloomington, Indiana: Indiana University Research Institute for Inner Asian Studies, 2001)翻阅数遍。这本书目虽然编写稍嫌粗糙,而且未能就冯承钧以及其他人翻译的伯希和论著作一次系统的勘同,但毕竟是第一本最全面的有关伯希和论著的书目,还是有介绍的价值的。 Walravens此目分七项著录伯希和论著以及有关他的研究文献,依次为论著编年目录(pp.1-152)、人名索引(pp.153-164)、题目索引(pp.165-202)、增补主题索引(pp.203-218)、伯希和研究文献(pp.219-241)以及研究文献的人名索引(pp.243-244)和题目索引(pp.245-248)。书前冠以戴闻达(J. J. L. Duyvendak)《伯希和事略》(pp.xiii-xxiv)和塞诺(Denis Sinor)《伯希和杂忆》(pp.xxv-xxxv),读此可知伯希和生平大概。按照这本书目重读冯承钧译文,相信会使中国读者对伯希和有一全新的认识。 “辛苦论文自作笺” 伯希和由于生前未出版任何系统综合性的专著(综述性的通俗作品不是没有,比如《高地亚洲》等),这一点经常成为有“专著情结”者攻击他的借口。其实,伯希和本人并不反对别人(比如他的同事和朋友、东方史学家格鲁塞[René Grousset])做这种系统综合的研究,从其遗稿来看,他自己也在朝这一方向努力。但是,身为在第一线从事研究的语文学家,伯希和绝对不肯轻易出版任何不成熟的作品。所以,他留赠后人的主要还是无数论文、书评、札记和校勘译注。这些文章的注释所占篇幅有时反而要超过正文,这也就是《点将录》说的“辛苦论文自作笺”。 伯希和多数论著的形式,都在论文、书评和札记之间,在体裁上很难严格划分。戴闻达曾说:“他像很多中国学者一样写随笔。”(He wrote like many Chinese scholars, sui-pi随笔)也许我们应当把他的所有文章都看成是随笔才是。比较接近于正式论文的文章,可以举出1904年关于古代安南的安南文史料的辑录和研究(与L.Cadière神父合作,n.88;n.指《伯希和生平与论著编年目录》中的编号,下同),1912年的《高昌和州火州哈喇和卓考》(n.154),1913年关于《耕织图》的研究(n.178),1916年的《〈沙洲都督府图经〉及蒲昌海之康居部落》(n.199),1921年的《乾隆西域武功图考证》(n.225),1923年的《中国干漆造像考》(n.250),1926年的《千字文考》(n.338)和《三字经考》(n.340),1932年的《说郛考》(n.297),1934年的《吐火罗语与库车语》(n.768),以及1936年的《说吐火罗语》(n.798)等。 他的书评(包括对学术杂志中单篇论文的评论)可分正误和补遗两类。正误类代表作,如1912年的《〈诸蕃志译注〉正误》(n.161)和《支那名称之起源》(n.164),1915年的《汉译吐蕃名称》(n.194),1928年的《〈马可波罗行纪〉沙海昂译注正误》(n.389),1931年的《塞语中之若干西域地名》(n.515)和《评〈长春真人西游记〉译文》(n.635),1932年的《叶调斯调私诃条黎轩大秦》(n.706),1936年的《评〈中国历史商业地图〉》(n.805)等。补遗类代表作,如1923年的《库车阿克苏乌什之古名》(n.262),1930年的《高丽史中之蒙古语》(n.427),1931年的《畏吾儿文残卷中之地名》(n.649),1935年的《〈卜弥格传〉补正》(n.773)等。更多书评则订误和补遗兼备,如1929年的《评〈王国维遗书〉》(n.415),1930年的《〈蒙古侵略时代之土耳其斯坦〉评注》(n.431),1935年的《澳门之起源》(n.772)等。伯希和为建立真正的学术标准,评书取宁严勿宽主义,上自史实和逻辑错误,下至拼写和印刷错误,都会不厌其烦地一一指出。实际上,他可以说是把有关问题和相关资料自己重新研究核对了一遍。他的书评有时不大突出强调所评书籍与论文的优点和作者的贡献,但他这样做实在有其周详而科学的考虑。比如在《〈诸蕃志译注〉正误》的末尾,伯希和这样解释自己的书评原则:“这篇评论报告,在表面上,好像将译者(按:指夏德[Friedrich Hirt]和柔克义[W. W. Rockhill])的实在功绩埋没。其实不然,这部译文可以说是一种重大工作,任何东方学家皆当利用。我以为与其说明我同他们意见完全相同诸点,不如将尚有疑义诸点指出,较为有益。这部《诸蕃志译注》,实在是本年三四种有价值的出版物之一种。”(冯承钧译文) 尽管如此用心良苦,伯希和还是被敌人扣上“挑刺者”(stickler)的帽子,当然这个帽子相比于他碰上的其他困难(比如有人曾污蔑他带回的敦煌文书是伪造的)根本算不得什么。戴闻达说:“他的无数书评有时比所评之书还重要。有一回他笑着和我说,‘这叫文明树敌法’。”关于伯希和的学术批评不给他人留有余地的回忆文字非常多,这里补充一个《点将录》中未举的。盛成在《海外工读十年纪实》(上海:中华书局,民国21年第一版;此书由盛成的老师、佛学家欧阳渐题写书名,我手中之本缺封面和版权页)中,曾引用一句“近代的中国青年,不知中国”(第215页),据他加注说:“(这句话)恐怕是伯希和先生说的。相传有一位中国某大学教授,到巴黎大学预备博士论文,文成而不可印者再,最后人情面子,将这篇论文通过了,因此伯希和对新博士有感而发此一网打尽惊倒华山之论。”(第223-224页,尾注35) 伯希和所作札记(有些也是生发于书评)在形式上也分两类。第一类是拉开架势,围绕某一时代、某一事件、某一人物或某一典籍来考证各类相关问题的大文章,如1914年关于《那先比丘经》中专名考证的文章(n.189)和《唐元时代中亚及东亚之基督教徒》(n.192),1920年的《库蛮》(n.202),1923年的《福建摩尼教遗迹》(n.264)和《六朝同唐代的几个艺术家》(n.268;此文关于禅宗初祖菩提达磨的考证极为重要),1925年的《关于越南半岛的几条中国史文》(n.317),1935年的《郑和下西洋考》(n.780)等。另一种是专门解决一个或数个小问题,获得颠扑不破的结论,或提示并考释前人未曾注意的重要史料,如1913年的《蒙哥》和《南家》(n.166),1915年的《汉译突厥名称之起源》(n.195)和《犁轩为埃及亚历山大城说》(n.196),1921年的《〈魏略·西戎传〉中之贤督同汜復》(n.214)、《艾田》(n.218)、《苫婆罗》(n.220)、《吐谷浑为蒙古语系人种说》和《苏毗》(n.227;冯承钧译为两篇),1923年的《四天子说》(n.261),1927年的《荨麻林》(n.370)、《中国载籍中之梵衍那》(n.378)和《景教碑中叙利亚文之长安洛阳》(n.380),1929年的《黑衣大食都城之汉匠》(n.414)、《梵衍那考补注》(n.416)和《中亚史地丛考》(n.419),1930年的《玄奘记传中之千泉》(n.437)、《突厥语与蒙古语中之驿站》(n.439)、《元秘史旧蒙文中之一段讹误》(n.441)、《斡耳朵》(n.442),1932年的《莎儿合黑塔泥》(n.667)和《康熙时三传教师之汉姓名》(n.669)等。 伯希和深通满、蒙、藏、汉、突厥、波斯文字,能独立从事多种东方古代语言原典的校勘、翻译和考释。他在1911年和1913年同沙畹合撰《摩尼教残经》译注(n.143;冯承钧节译《摩尼教流行中国考》),1913年校译自己在中国发现的东伊朗文(后来定名为和阗塞语)《金光明经》残本(n.177),1920年独撰《牟子理惑论》译注(n.201;冯承钧节译为《牟子考》、《婆利在梁以前已通中国》两文),1920年、1926年和1928年同高第奥(Robert Gauthiot,1916年已经去世,这是整理他的遗作)与本维尼斯特(Emile Benveniste)合作校译粟特、汉、藏三语本《善恶因果经》(n.209),历经1922-1924、1931多年方才刊完的《蒙古与教廷》(n.232;现存陈寅恪关于冯承钧该书译本的意见书),1930年考释回鹘文《乌古斯可汗传》(n.458),均为一代名著。 除论文、书评、札记和校勘译注外,伯希和还写有大量有关同时代东方学家的讣文和纪念文章,替后人从事东方学史研究留下无数史料。其中有关于梵文学者的,如南条文雄(n.404)、Emile Senart(n.377a,n.412;伯希和中亚探险的幕后组织者)、Sir Charles Eliot(n.628;其巨著《印度教与佛教史纲》有李荣熙汉译)。有关于中亚历史语文学者的,如勒柯克(Albert von Le Coq;n.425,n.451)、马迦特(Josef Marquart;n.448)、缪勒(F. W. K. Müller;n.450)、巴托尔德(Wilhelm Barthold;n.468)。还有关于汉学家的,如沙畹(n.212)、高第(n.300,n.323,n.444)、孔好古(August Conrady;n.336)、庄延龄(Edward Harper Parker;n.351)、王国维(n.413)、尉礼贤(Richard Wilhelm;n.449)、马伯乐(n.842)。 “劫经”前的论著 伯希和成名于“敦煌盗宝到西天”(胡文辉点评伯希和诗中语),但在他“劫经”之前,已发表不少书评和札记。这些文章多见于《法国远东学校校刊》,但经冯承钧译出者不多,仅有1902年的《真腊风土记笺注》(n.19),1903年的《扶南考》(n.50)和《中国载籍中之宾童龙》(n.79),1904年的《交广印度两道考》(n.84)数种而已。《交广印度两道考》早已成为“西方汉学界不朽之名作”(冯承钧译序中语),而伯希和写此文时年仅二十六岁。 在这一时期,伯希和所写关于管宜穆(Jérme Tobar)《开封府一赐乐业教碑铭》的书评(n.4),对《明相国徐文定公墨迹》的书评(n.78),关于药师佛的札记(n.41),对俄文《〈菩萨本生鬘论〉汉译考》法译本的书评(n.90),关于白莲教与白云宗、摩尼与《化胡经》以及摩尼教与《九姓回鹘可汗碑》(n.51,n.52,n.61,n.85)的札记,关于“萨宝”一词的札记(n.70),有关沙畹《西突厥史料》、缪勒(F.W.K.Müller)《吐鲁番出土福音体字写本残片考》和瓦特斯(Thomas Watters)《大唐西域记》英文译注本的书评(n.86,n.91,n.107),关于玉尔(Sir Henry Yule)《马可波罗游记》修订版的书评(n.94),已预示他“劫经”后关于佛教、入华耶稣会士、开封犹太人、摩尼教、祆教和西域语文史地深微广大的研究。此外,伯希和还撰有对张之洞《劝学篇》与辜鸿铭《尊王篇》两书英译本的书评(n.25,n.58),以及关于中国废除科举考试和维新变法运动的评论(n.81,n.82,n.83)。 “劫经”后的论著 “劫经”后的论著很多同佛教有关,由于这些文字未被冯承钧译介,所以没能引起中国学者重视。这类论文、札记和书评涉及面极其广泛,如1914年关于柏林所藏万历版《甘珠尔》目录的长篇书评(n.186),1921年有关菲诺(Louis Finot)《入菩提行论》法译本的书评,1930年关于《阿毗昙心论》的论文(n.428),1933年关于佛教中魔鬼异名Ppyn(波旬)的考证(n.756),1931年到1932年关于图奇(Giuseppe Tucci)一系列梵藏唯识因明研究论文和专著(n.617,n.618,n.741)的简评,1932年关于师觉月(Prabodh Chandra Bagchi)一系列密教论文的简评(n.683),1932年关于舍尔巴茨基《佛教逻辑》下卷以及他(同荻原云来)校勘的梵本称友《俱舍论疏》的简评(n.737,n.746),1935年关于托马斯(Edward J. Thomas)《印度佛教思想史》的书评(n.777),1936年关于钢和泰校《大宝积经伽叶品梵藏汉六种合刊》、藏译本《大宝积经论》以及Friedrich Weller编《西藏译〈大宝积经伽叶品〉引得》(1933)的书评(n.786),1938年为H. von Glasenapp《梵天与佛陀》法译本所写前言(n.812a)。法国西藏学家、佛教学者拉露(Marcelle Lalou)曾将伯希和1933年之前发表的与佛教有关的论著编目,收进她的《佛教研究书目》(Bibliographie bouddhique)。这也是第一份伯希和论著目录,成为Walravens编目的主要依据之一。 除佛教、祆教、摩尼教和天主教耶稣会及芳济会之外,伯希和一生都在留心景教(基督教涅斯托里派)的文献和文物。潘光旦在《中国人与国故学》里讲过一段有意思的话: 前年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中国文化教授Carter死了(按:即Thomas Francis Carter,伯希和写过他的讣文,n.352),继任的是向负盛名的一位法国支那通Pelliot(中文名字,好像叫做伯希和);因为慕他的名,许多中国学生就选了他的课。他第一天上课,便突如其来的发了一篇《大秦景教流行中国碑》的全文,叫大家加以句读。这篇碑文里很有几个生字,并且是骈俪的体裁,竟把大部分的中国学生难倒了;他们很费了一些踌躇斟酌,才算交了卷。后来留学生们开会,特请Pelliot来演讲,主席某君致介绍辞,开口便说“中国文化是世界最古的文化,今天……”;Pelliot上台,开口便把主席的话驳斥了一番。中国的文化是不是最古,暂且不问他,不过一把斧头决不能舞得如此容易,何况在“班门”之前呢?这位Pelliot不是别人,敦煌石室的藏经一大部分是他搬去的。(潘光旦:《读书问题》,上海:新月书店,1931年8月再版,第57-58页) 按:伯希和关于景教碑研究的遗稿,已于1996年由意大利汉学家福安敦(Antonino Forte)精心编订出版(n.863)。 日本学者向来关注伯希和生平交游和遗作出版情况。伯希和研究文献第44号秋山光和的《伯希和考查团的新疆旅程及其考古成果》是这方面的重要文章,已有耿世民译本(收进《中亚简史(外一种)》,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12月第一版,第212-228页)。伯希和研究文献第47号著录的内藤虎次郎《与伯希和翰旋林》(多一“旋”字), 收于《内藤湖南全集》第十四卷第267页(实应作第266页)。此信可从近刊《内藤湖南汉诗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1月第一版,第447页)读到。《内藤湖南全集》第十四卷第261、263页所收另外两封致伯希和信(见于《内藤湖南汉诗文集》第438-439、442-443页),《伯希和生平与论著编年目录》竟然漏掉未录(这一点感谢友人周运和《内藤湖南汉诗文集》点校者印晓峰老师帮忙确定),可见Walravens在编目时有多马虎了。 伯希和文章的日译,如论著编年目录最后一号(n.866)由梵文学者榊亮三郎(Sakaki Ry?觝sabur?觝)翻译的《伊朗语族之民众及于中央亚细亚并远东地区之影响》(刊于《艺文》[Geibun]杂志,1912年第4卷第8期,第1-38页),译文底本即伯希和1911年12月4日就任法兰西学院中亚语言、历史与考古讲座的开讲辞(n.150,n.151)。这篇文章由王国维根据榊亮三郎日译翻成汉文,就是《观堂译稿》所收《今日东方古言语学及史学上之发明与其结论》,但Walravens竟然不知有此译本。看来伯希和论著汉译的勘同工作,实在应该有人专门来做一下。 原载:《东方早报》2011-01-30 (责任编辑:admin) |